当代小说《左耳》内容如下:
黎柏平总想对来的每一个客人说:再完美的耳朵都不是真的。就像他自己,再完美的义耳都是无意义的,他失去听力的左耳,毫无存在的意义,但他没有梵高的勇气,又不够疯狂,也怕疼。有次他和一个男孩开玩笑说他的左耳也是义耳,不信可以对着它大喊。男孩大喊大叫,“和真的一样哎。”男孩很开心,“我是不是也能有只像这样的耳朵?”男孩耳朵畸形,只能部分修复,部分修复比整体修复更困难。黎柏平尴尬地笑着,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知道自己做错了,就像很多大人经常做的,他们开一些自以为幽默却残酷的玩笑。他们也不理解孩子的哭声,因为他们早忘记自己曾经也是孩子。
他失去了一半听力,但上天给他留下了耳朵。它依然有热度,夏天怕暴晒,下雪了他会搓着手捂热。他刚学会习惯耳鸣——有时像电流的嗞嗞声,有时是高频的尖锐的几下,有时他要伴随心脏跳动的咚咚声入睡——又要开始习惯寂静,既不是纯粹的寂静,又感受不了纯粹的热闹。他渐渐开始享受,就像一个暴风雨中长途跋涉的旅人,他最急切的愿望只是,天快点晴。
六、
黎柏平那时还画画,画布涂满黑色油彩,黑色也是另一种寂静。
他躺在画布边,听风从黑暗里吹来,冷冷的,细细的闪电从画布上裂开,像玻璃正在碎裂。他已经存下许多故事,各种残缺的躯体,破碎的人生。那些不断追求赝体完美的客户,总是比其他客户显得痛苦得多。他见过失去小指的乐手,在家人强迫下来到这里,他眼里充满对假指的不屑与愤怒,他甚至不能听手机铃声,那是他弹奏过的曲目。黎柏平总是悄悄把右脸偏过去,以免错过什么重要的内容。他想告诉他们,他也不过只是个手艺人,一个刺探别人秘密的窥隐者,一个也在等待修复的残次品。
他听见正在失去听力的左耳在一刻不停地窃窃私语,在强迫他听它说话。那些健康的器官,他从没有在意过,一只耳朵,撕扯着他几十年的生活,直至血肉模糊。一个人的疼痛,会成疾,中毒。
我的耳朵呢?他听见有人在问。漆黑的天,声音一波一波传来,像有回声。他转头,看见自己,脑袋两侧空空荡荡的。我的耳朵呢?
一只耳朵在空中飞着,黎柏平想抓住,却扑了个空。漆黑的天,他却看得清清楚楚。一只耳朵,他确切知道,那不是自己的耳朵。黑暗中又飞舞着许多耳朵,那是他接单的各种耳朵,它们叽叽喳喳像在开小会,真热闹,他想起清晨的鸟鸣,他能分辨出各种不同的鸟鸣,而它们是婉转悦耳的那种。他一直在找自己的耳朵,但没有找到。
黎柏平给下一个客户画了个小漫画,是跳舞的耳朵。在下一个客户来之前,对方也许喜欢,也许不喜欢。它听过他所有的秘密,以后,他也许会画很多的耳朵,连同秘密,直到,他再也听不到窃窃私语声。也许,他会画下更多的声音,各种颜色各种形状的声音,有的故事,总得有人听。
当然也包括老许,到现在才知道黎柏平也是半个聋人,不过还是比自己强。照剧情发展,老许应该大彻大悟,抛弃义眼,戴上港片里的那种墨镜睥睨众生。再露出闪闪发光的义肢去跑马拉松,接受采访,身体力行告诉观众什么是身残志坚。但老许既没有等到妻子回心转意,也没吸引到一个女孩,在女孩们还没发现他的假眼之前,早已逃得远远的,反正老许一条腿也追不上。
新义眼的活交给了黎柏平,老许说相信他干得比自己漂亮。有几次老许冲着他左边大喊,还揪着他的耳朵,别是这家伙也是假的吧。老许有时候喜欢和小孩子玩眼珠子滚出来的游戏,露出个空洞洞的左眼窝,把孩子吓得大哭,老许就哈哈大笑起来。黎柏平劝了他几回,没用,他改不了的恶趣味。黎柏平也学习了个戏法,手一捂左耳,耳朵就消失了;再捂,耳朵又回来了。这个游戏孩子们喜欢。
他自己也喜欢。哪天无聊了,他可能会给自己做一只耳朵,多一只耳朵一块儿听音乐,也是很棒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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