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小说《左耳》内容如下:
四、
黎柏平已经几个月没有接到生意了。
生病的人群,生病的城市。
好在还有之前的活没有做完,备料也能支撑一阵,他的生活并没有太大改变,平时他也不过偶尔去散散步,现在暂时彻底宅了。他是阶段性交友症候群,中学毕业、大学毕业,每个节点他都失去一批朋友,大多数人也是这样,问题在于他很难结交新朋友,渐渐他也开始相信,他并不是需要朋友的人。吃不讲究,偶尔喝点酒,但也戒了。一喝酒他就做梦,总梦见人体的各种器官飞奔而来,它们拥挤着,吵闹着;他们说要找回自己的手、脚,自己的脑袋;它们找不准自己的位置,乱七八糟地凑成一具赤裸的身体,它样子古怪,但他认出是自己。梦里他并不觉得怪异,刑天还双乳为目,肚脐作嘴,不过一具肉身而已,他也不过是个裁缝。人类真是麻烦的物种,身体要修复,感情要修复,小时候的布娃娃、玩具模型也要修复,据说那一行相当暴利,他也许应该考虑转行。
在纸上画下一具模糊的人形,他总是不太确定发生的一些事情是否是梦。小时候他看过的一部日本动漫《怪物》,里面有这样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在某个地方,有某个没有名字的怪物,怪物非常想要一个名字,所以怪物就踏上旅程去寻找名字……”这是他这几年画下的第一幅画,拿起画笔色彩就好像自己流动了起来;他案上的各种黏土溶化了,变成五彩的河流,也许是故乡的河流,也许是旅途中经过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他翻看网络上的各种消息,不断增加的未读消息的红色提醒让他感到焦躁。他开始刷朋友圈,看到失去鼻翼的男人,男人拍照依然戴着口罩。
再见到男人已经是预定的时间之后很久,这几年,黎柏平渐渐失去了时间感。长久不出门的他,第一次坐地铁回来,被一路上邻座外放的音乐声和孩子不间歇的哭声闹得头晕脑胀,大约是噪音耐受力大为下降,需要多出门接受考验了。男人来的那天下着大雨,大约他也着急了。安装鼻翼是个乏味的过程,就像机器零件,要经过不断的调试,从大调整到微调,是个精细活。男人很有耐心,他开始讲着自己的故事,故事节奏还无意中配合安装工序的快慢,黎柏平有些惊讶,当初并没有发现他的健谈。
又一个狗血故事,不过男人很擅长叙事,逻辑清晰,能讲好故事的客户并不多,他是个好客户,重要的是还出手大方。
几个月的漫长叙事,总结起来就一句话:女人是他的出轨对象,他离婚后准备再婚。
一个修成正果的狗血故事。男人说他们要办场草坪婚礼,女人要求的,所谓爱的仪式。他又想起英国,雾气蒙蒙的草坪,红酒,白纱,他不太建议男人露天暴晒或者大雨,环境太潮湿也不好。他为什么总想起英国,她移民去了那里,他一直以为自己并不爱她。她以前总喜欢看《唐顿庄园》之类的英剧,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探案小说,康斯太勃尔的风景画,想来都是分手的准备,她的计划里从没有过他。也可能是因为老许,老许也去的英国嘛,又回到了头骨修复技术,万事皆有因果,果不其然。
男人最后一次出现在工作室时没有戴口罩,又露着两个黑洞洞的鼻腔,像刚来时一样,只是身边没有女人。
黎柏平听说过吵架揪耳朵,第一次听说揪鼻子的。他想起女人眼波流转,望向男人时温柔的笑意。
她故意的,就是故意的。男人挺拔的山根都好像在颤动。黎柏平不知道怎么面对一个男人的喋喋不休,原来这才是健谈的尽头。男人习惯性地又摸向鼻翼的位置,就像第一次来时一样,空荡荡的,黑色的鼻腔好像也有了愤怒的表情。黎柏平也习惯性地伸手想去调整,抬手的刹那想起手边已经变形的鼻翼,这是个接近完美的作品,他有点心疼,一点点而已,毕竟严格来说,它现在已经不属于他了。黎柏平的手有点无处安放,他只好走到操作台边拿起个义眼片假装专心地打磨起来,义眼片已经十分光滑,晚上再冲洗一下就大功告成。这是个孩子的义眼片,瞳孔比一般孩子大。孩子先天眼疾,很乖巧,父母大方礼貌,一再说钱不是问题。黎柏平当然是个厚道人,不加价是对客人厚道,不免费是对自己厚道。这是只充满爱的义眼片,此刻,它正用惊讶的眼神看着他,黎柏平恶作剧地把义眼片朝那边的男人偏了偏,然后冲义眼片眨了眨眼。和人体器官接触久了,虽然是假的,他觉得它们也许会成精,有时转头,黎柏平会感觉到某只耳朵刚才在偷听,一只还未完工的食指正打算伸进他刚煮好的泡面里。但其实在工作室,除了冰冷的机械声响和他操作时的声音,一向都很安静。这是项需要高度专注的工作,过度的专注会产生幻觉,老许的经验之谈,他深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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