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小说《失控的芦苇荡》内容如下:
下雨了,噼里啪啦,疏疏落落,雨滴却大,沉重地砸在水面上,溅起密集的水柱。水下似乎平静了。鱼线仍沉甸甸的,少了些狂躁,似乎心平气和了。我从地上蹲了起来。父亲半蹲着,一只脚卡在石头后面,一只脚撑在地上,与我平行了。我和父亲对视了一下,一起往后退,力道持续减弱,渐渐脱离开岸边,到后来,几乎可以站立起来了。看来,不会遇到像样的抵抗了,也许上岸前,再做最后一次挣扎,但强弩之末,不会造成多大麻烦。快出水面了,很快就会上岸。父亲的感觉很准,每当这个时候,父亲一边盯着水面,一边弯腰拿起抄子,瞄准机会一蹴而就抄起“战利品”,干净利索,一气呵成。父亲提醒我抓牢鱼竿,他腾出一只手,弯腰抓起刚才忙乱之中险些被踢进水中的抄子。到最后时刻了。没有出现翻滚的水花和哗哗的水声,这是离开水面前最明显的标志,什么都没出现,它已经毫无抵抗之力,一切应该很快就会结束。我甚至松开一只手,那只手的掌心勒出数道血印,血肉模糊,我竟没觉出疼,除了麻木没有任何感觉。我在空中甩着那只伤痕累累的手,又看到了蓝烟,比刚才又浓重了一些,几个大烟囱同时冒烟了。父亲拿抄子的那只手伸向了岸边,已经着手做收尾工作,他侧头在肩头上蹭了一下,雨水和汗水让他的视线有些模糊。
雨停了。水面如镜。四周寂静无声。
长长的鱼线,逶迤拖曳在岸边,潜在水里的一截,已经很短了,无声无息,像坠着一个本就无生命的物体。想不到,危机这个时候发生了。没有任何迹象和征兆,地上的鱼线急速向水中蹿去,发疯似的,像空中的风筝,突然断了线,风筝和线瞬间随风飘走。我和父亲重新被拖回岸边,父亲险些栽到水里,像是谁在背后踹了一脚,我啪地摔在湿滑的地上,鱼线脱手了。我慌忙爬起,抓住鱼线,如同有一把刀子从手中划过,火辣辣地疼。我顾不得那么多了,我想好了,哪怕被拖入水中,也不松手。我有点儿喜欢上这个畜生了。我和父亲摆开决战的架势,最后一搏,双手攥紧鱼线,岔腿,后仰,像拔河一样,再努一把力,中心点就过来了。它没有多大尿了。胜利在望。预想中的情况没有发生,鱼线忽然松了,手上的劲道一下泄了。我和父亲顺势往后退,退的速度跟不上鱼线松的速度。令人惊异的一幕出现了:一个黑家伙慢慢爬出来,嘴先拱出,扁平状,张开,井口般大小,似刚睡醒,打个哈欠,又像憋闷久了,喘口粗气,瞬间闭上,喷出满嘴腥臭。小炕桌大小,通体黑亮,如同裹了一层沥青。我大骇,张着嘴,呆住了。黑家伙眨了一下眼,看见了我和父亲,父亲也呆愣在原地。黑家伙微微动了一下,突然跃起,将我和父亲掀翻,从我们身上踏过,腥臭的黏液劈头盖脸落下,几乎让人窒息。黑家伙向后蹦去,一跳一跳,水花四溅,大地发出沉闷的声响。它渐渐远去,我和父亲方缓过神,是只青蛙,小炕桌大小的巨大的青蛙。
我坐在飞奔的汽车里。车速肯定非常快,窗外的景物是光和影,飞速向后闪。我眩晕得要吐。我搞不清坐在车的什么位置,只记得拼命踩刹车,腿伸直了,脚也绷直了,却怎么都够不到刹车踏板。我在车里前仰后合,东倒西歪,像个元宵被摇来摇去。整辆车就我一个人,驾驶座是空的,方向盘无人操控,左右旋转,灵活自如。我惊骇得要命。街道很窄,密密麻麻挤满行人和车辆,车飞速穿行其间,如入无人之境。我听说有一种无人驾驶汽车,没有司机,汽车自行在马路上奔跑,遇行人和车辆自动躲避,遇红灯停,该拐弯拐弯,该调头调头。我的车不是这样的。我的车有十多年了,是个老车,快报废了,有若干处剐蹭和伤痕,发动机声音越来越大,仿佛猛兽的低吼,怎么可能突然变成无人驾驶这种高度智能化的车呢。记得十多年前提车时,刚坐到驾驶座上,钥匙还没打着车,方向盘就开始旋转,向一边旋转,转速非常快,车却纹丝不动。我吓坏了,赶紧跳下车,说不要了,要求退款。卖车的老板不说话,眼睛直直盯着我。他胳膊上文着一条青龙,看着挺凶,我不敢再说什么,把车开回了家。说来奇怪,方向盘竟老实了,没再瞎转。以后十几年里,车一直正常,哪儿都正常,当然方向盘也正常。
车在飞奔过程中,我在想一个问题。我肯定想了,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在想我什么时候上的车,为什么没坐在驾驶座上,想了半天,什么都没想起来,前面那段记忆是空白,我从一开始就在飞奔的汽车里。我什么都没想起来,与当时的情形不无关系,人在惊吓中的思维是不专注的,很难集中精力想清楚一件事。遗憾的是,那以后的事我也什么都没记住,车就那么一直飞奔着,像一匹狂奔的野马。我惊恐万状。我在直冲地面的过山车里,我在失控下坠的电梯里,我在万米高空即将坠落的飞机里。心悬在半空的感觉,我算是真正感受到了。物理学上的自由落体运动,重力加速度,就这样坠向无底无边的深渊。
我和老张被轰出门的时候,我感到极大的耻辱。堂堂两个警察,没受到热情招待便罢了(哪怕表面装出热情),连个好脸都没有,竟明目张胆地冲我们喊,可着这条胡同哪家待见你们?赶紧滚出去!我和老张就出来了。我非常吃惊,老张竟然一句话不说,也没有任何表示。我刚分到派出所,老张带我,以后就接管他这片居民区。上面来了通知,要求收缴管制刀具,老张说王进这小子经常打架,保不齐有“货”。没想到碰了这么个钉子。我确实感到了耻辱。如果当时老张一声令下,哪怕给我使个眼色,我都会毫不犹豫把王进扭到派出所,我相信老张和那些老警察,有的是招儿“教训”这样的狂妄之徒。老张平时咋咋呼呼,这会儿却毫无作为,我一下看低他了。我记住了王进。也就是说我盯上了王进。我相信,就王进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总会让我抓住什么把柄,到那个时候,还不定谁滚出去呢!机会来了。治保主任向我反映王进抢了一辆自行车,还踹了骑自行车的一脚,踹到裆上,那人躺在地上半天动不了。是一个居民向治保主任反映的,这个居民和王进住一条胡同,斜对门。那一年正“严打”,这可是个重要线索,非同小可。老张已经调到分局,我开始独立工作了。就是老张不调走,我也不想找他,“包”一个。我立刻向所长老程做了汇报,老程非常重视,派了一个有经验的老民警配合我办案。先调查走访,掌握了一定证据后,王进被传唤到派出所,无论问什么,无论怎么问,死鱼不张嘴。我死盯着他,他死盯着我,彼此心里明镜似的。我忍不住想上前“教训”王进,老民警看出来了,冲我使眼色,在纸上写了一行字:他正等着你动手呢。我真该感谢老民警,那天我要是真动手打了王进,一切就全完了。最后,王进熬不住了,撂了。接着,判刑,注销户口,遣送劳改。走的那天,我到火车站“送”王进。我不是专程“送”王进,市局统一组织押送一批犯人,我和派出所的几个同事,被临时抽调协助工作。一队犯人从汽车上下来,被押上火车,两边是荷枪实弹的战士。王进在犯人队伍里,我们几乎同时看到了对方。他直勾勾盯着我,我直勾勾盯着他。王进登上火车,在车厢门口,回头又望了我一眼,嘴角翘了一下,好像是在笑,然后隐没在车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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