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小说《失控的芦苇荡》内容如下:
一眼望去,芦苇荡像在天边,影影绰绰一个团。
父亲下巴扬了一下,说,那边。天色微明,父亲缓慢骑着自行车,我坐在冰冷的自行车大梁上。路上不见一个人,太阳还在地平线下,没有人这么早出来。车架上捆着两根鱼竿,后车架上夹着一个帆布包,里面装的主要是鱼饵及我和父亲的午饭,午饭是烙饼夹粉肠。
今天父亲允许我钓鱼。以前都是他一个人钓,我在旁边看,偶尔给父亲递个鱼饵、香烟、水壶什么的,屁颠屁颠很乐意干,一直待着无事可做,无聊得很。今天钓鱼不是往常去的那个地方,我觉得很陌生。空气中飘荡着一股呛鼻的气味,越往前走,气味越重。相距不远,与芦苇荡平行的一条线上,有一片建筑群,几根大烟囱,高耸入云,大烟囱下,若干庞然大物高炉般矗立,呛鼻的气味就来自那里。那片建筑群比芦苇荡清晰多了,但我和父亲不去那里,是奔向并不清晰的渺小的芦苇荡。过了不长不短的时间,我闻到了水草的腥味,呛鼻的气味也更重了,我知道离芦苇荡不远了。父亲没钓鱼。到了芦苇荡,他从后车架的帆布包里,拿出的没有一件是钓鱼的工具,鱼钩、鱼漂、鱼兜都没看见,只有鱼线和钓鱼有关。不钓鱼来干什么?父亲把一只筷子粗细的蚯蚓,穿在一根铁丝上,吊在长长的鱼线和鱼竿上,向芦苇深处走去。父亲的身影隐没了,鱼竿在芦苇尖梢上,一上一下钟表似的摆动,摆动一会儿,停住,过一会儿,继续摆动。太阳悬在半空,父亲从茂密的芦苇荡出来,两个裤管湿了,把一个面口袋一样的兜子扔到地上,拿起帆布包再次钻进芦苇荡。兜子里像有很多只拳头向外击打,不用看就知道,肯定是蹦蹦跳跳的青蛙。青蛙很耐活,到了家也死不了,不像鱼,到家后剩不下几条活的,所以,不用太费事,简单刮刮鳞,清除肠肚就可以上锅烹饪了。青蛙烹饪得剥皮,像香蕉一样,剥掉皮,露出里面鲜嫩的果肉。给活蹦乱跳的青蛙挨个剥皮,是比较麻烦的一件事,父亲每次钓青蛙回来,都一个人关上门,在厨房自己鼓捣,我不敢看,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大烟囱和高炉一样的庞然大物近得如同在眼前,吐着清幽幽的蓝烟,奇怪的是,如此之近,那种呛鼻的气味,却没那么重了,仔细闻才闻得到。父亲半天没动静了。面口袋躺在地上,里面的青蛙一跳一跳仍很欢实。我盯着浓密的芦苇荡,一直盯着,想象着父亲从里面出来,帆布包里肯定又有不少活蹦乱跳的青蛙。四周静得很,只有风吹过后,芦苇互相撞击的哗哗声。我有点儿紧张了,伸长脖子向远处张望,想在芦苇梢儿上,看到父亲一上一下摆动的鱼竿,看到了心里才会踏实。我好像听到父亲喊我,声音来自较远的地方,夹杂着风声,声嘶力竭的。我向芦苇深处跑,坑坑洼洼,深一脚浅一脚,几次摔到水坑里,呛得晕头转向,浑身都湿透了。越急越找不到,我高声喊父亲问他在什么地方。父亲声音飘忽,几近失真。我跑得过猛,没收住脚,险些扑到水里。父亲趴在水边,双臂已浸进水里,头奋力向上扬,双手紧紧攥住鱼竿,鱼线笔直地绷着,像一根细铁丝,插入水下。父亲的身体一点儿一点儿继续向水中滑去,一只鞋从脚上脱落。我慌忙从后面抱住父亲的双腿,用力向后拽。父亲就势调整了一下姿势,往后收鱼竿,鱼线与鱼竿拉成了一条直线,我和父亲一起拖拽水下那个疯狂的家伙。我从未见父亲如此紧张和狼狈。以前父亲钓着大鱼,都沉稳得很,站在岸边,双手握住鱼竿,顺势来回遛,无论多大的鱼,都有精疲力竭的时候,到那时,用抄子轻而易举就把鱼抄上来了。这次情况与以往截然不同,鱼线不是上下前后左右移动,而是像个秤砣,直直地往下坠,这让我和父亲既紧张又恐惧。很快,我和父亲全身都沾满泥水,尽管拼命往后拉拽,可泥泞湿滑的河岸,使我们徒劳无益,原地打转,甚至慢慢滑向水里。我抬头看父亲,父亲没有放弃的意思,他大声喊道,抓住,别松手,千万别松手!我抬头看父亲的时候,看到了天空,有朵朵白云,白云下面有一缕蓝烟,比刚才厚了浓了。看情形,如果这样下去,我和父亲会不可逆转地被拖进水里。我不敢想象,被拖进水里是个什么结果,父亲不会游泳,我只会一点儿“狗刨”。但在我心中,比溺水死亡更大的是恐惧,难以言状的恐惧。我们遇到了什么?我希望父亲放弃算了,不过一根鱼竿和一段鱼线。可父亲就是不撒手。我不知道父亲到底是舍不得鱼竿鱼线,还是好奇心驱使,非要一睹水下这个家伙的真容,还是吓蒙了,完全是下意识的自我保护动作。
父亲上半身差不多全浸在水里了,呛了好几口水,剧烈咳嗽。绝望之际,我有过撒手的念头,但只是一闪,我怎么可能置父亲生死于不顾,眼看他滑向恐怖的深渊?我用更大的力气,向后拉拽。右大腿突然一阵疼痛,一块锐利的石头,硌在大腿上。我像一下抓住了救命稻草,紧闭双腿,用力夹住石头,我和父亲止住了下滑。但疼痛加剧,疼出了冷汗,冷汗和泥水搅到一起。水下的家伙遇到了强有力的阻力,更加拼命挣扎,这个畜生每挣扎一下,我和父亲都在泥沼中抖动一下,顺着鱼线,从黑漆漆、深不见底的水底,传导着势能,也传导着恐惧。我和父亲精疲力竭了。这个时候,我和父亲随时有可能被拖进水里,和被遛得精疲力竭的鱼相同的命运,只不过一个被拽出水面,一个被拖进水里,同样毙命。这块裸露的石头救了我和父亲的命。父亲的一只脚触到了石头。这于我是个极大的鼓舞。我用尽全身力气,拉父亲的腿,父亲的那只脚勾住了石头,石头是个牢固的支点,我和父亲稳稳地撑住了。父亲回头看了我一眼,双手往后拽鱼竿,我心领神会跟着父亲往后拽,仍很费力,但比刚才省力多了,这畜生也乏了。鱼竿缓慢往后退。在鱼竿与鱼线交界处,费了一番周折,似乎它在水下清晰地观察到上面的情况,眼看时日无多,做最后的挣扎。鱼线再度绷紧,像琴弦一样,猛烈震颤起来。我和父亲措手不及,险些脱手。我们迅疾反应过来,我抓牢鱼竿,父亲抓牢鱼线,并缠绕在手上。有石头做支点,我和父亲不再担心被拖入水中,可以全身心地拖拽那个畜生了。我竟可以慢慢往后挪动了,四肢也活泛了,一只胳膊抱住了石头。父亲的一只脚仍然勾着石头,不是被动地勾,是主动用力撑,这样做有明显的效果,另一只脚也有了站起的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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