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小说《艺术家在K庄》内容如下:
我看到远处的山丘,土路就消失在那些山下,周围像石头一样黑下来。但还是能看到路边的杂草和堆积如山的垃圾。我想,这是我的出生地,我曾经那么想逃离,现在却重新回来了。这里面寄托着我的未来,或许不是未来,而是我忍受心中痛苦的能力。
那天夜里,我梦见一个老和尚。我问他,我现在走的这条道,能带我上卡塞尔文献展吗?他说,这要看缘分,也要靠你的本事。我说,你看到了吗,这么多年,我一直很矛盾,想赚钱,又想坚持理想,我该怎么办呢?他说,丢掉这些想法,你只要做下去,就会有好的结果。我又问,我该不该要个小孩?我担心我养不起呀。他说,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动物都不可能养不起它们的孩子。说完,他走过来摸了一下我的头,我感觉头顶忽的一热,醒了,我把枕头哭湿了。
起床后,我听到院子里二姐在说话:他们说弟弟在外面混不下去,才跑回来挣村子里的钱来了。我母亲唉了一声。我父亲吐了口痰,骂了句什么。
春天来后,图书馆项目做了起来。周末,宋香草就带着她儿子来这里看书、写作业。不久,她儿子的同学也来了,还带来其他孩子。我给他们放片子。给他们看我做的录像:男男女女,十个人,排成一排,齐齐对着摄像机祷告。祷告的画面同时在十个电视机里播放。电视机竖一排,横一排,组成十字架形状。他们看得兴奋,有个女孩指着电脑叫:啊!我奶奶就是这样祷告的。她天天对着耶稣头像说,主啊,保佑我们家明年添个大胖小子吧。我说,我才不稀罕有个弟弟呢!
图书馆的作用起来后,我和宋香草把丹尼尔·布伦的黑白条纹画刷在图书馆门前的木栅栏上。宋香草又提出在门口开一块地,种玉米,我没意见。太阳一出来,村民们就跑过来坐在图书馆门前,晒太阳,拉呱。走过路过的人,偶尔有人背着手进来,跟逛商店一样,东瞅瞅,西望望,过后就加入到拉呱的队伍中去了。
文六伯走的那天,下了一场春雪。一夜,村庄就素净了。
送殡回来,我和父亲坐在窗下喝酒。父亲说,等我空儿了,给他也拍一张大头照,跟文六伯灵棚下一模一样的那种。我点点头,端起酒杯,和父亲走了一个。院子里,翠鸟叫得没心没肺的。我听父亲说,你看自己的作品,是不是也像我看这些小鸟?我说,是的,这些鸟就是你的作品。父亲闭上眼睛,很久没再说话。
父亲拎着一笼金丝雀(他参加村爱鸟协会组织的比赛,拿了唯一一个特等奖),我给他拍了一张照片,署名“艺术家父亲”。父亲看完很满意。第二天,我在回复阿德瑞的邮件时,父亲走进来,说他看了一下,那个拐弯的梯子,他可以做,让我别再花冤枉钱了。
我和父亲合作,开始复制索尔·勒维特的“Z字形梯子”。我们打算一气做二十个,免费发给村民,扩大扩大影响。制作的时候,父亲说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不能光想着艺术不艺术的,还要考虑到好不好使。
梯子做出来后,被村民们一抢而空。父亲留了一架,安装在过道,上面挂满鸟笼子,这里一时间成了鸟的王国。一个邻居,将梯子45°斜角固定在墙上,当博古架使,摆上全家福和纪念品。一个错过分发的年轻村民,炮制了一个木质的版本,挂在婚房当吊柜。我问他,家里有梯子和没梯子,差别大不大?他说,那大多了。很多人来我家里,都说这个梯子不孬。
随着项目的进展,我在给阿德瑞的邮件中写道:
亲爱的阿德瑞:
你好!
很久没和你写信,有些不知从何说起了。
在上次信中,我和你谈到了安迪·沃霍尔的“玛丽莲·梦露”,村民们都很喜欢。最近,有个村民,请我在他的婚房里再作一幅,由他的未婚妻来决定底色。他还想把卡尔·安德鲁的“25块钢板”铺在客厅的地上。理查德·朗的“圆圈”,我现在打算用枯树枝摆放在村外的河堤上,因为之前看中的那块空地,被主人搭了瓜棚。这样的话,要等冬天来临,我才可以找到更多的树枝。
这里一天比一天热了。索尔·勒维特的墙画前,柿子树疯狂生长。人们早就适应了它的存在,加上树叶的遮挡,没人再对它多看一眼。我知道,到了深秋,树叶凋落,这些墙画又会被过路的人看到。
约翰·考美林的“嘻哈”终于制作好了,安装在小卖部对面的墙上。一到傍晚,“嘻哈”就开始闪烁,村民们聚在那里聊天、打牌。大家都觉得这个作品喜庆。约翰·考美林曾告诉我,这个作品想表达的是一种喜悦。那么,这种喜悦已经被这儿的人们接受了。只不过,房主在灯光前种了几架豆角,用不了多久,豆角就会爬满豆架,挡住灯光。看来,艺术和人们的生活一旦碰撞,艺术是要让位的。
丹·弗莱文的“55个环形荧光灯”,是我父亲邀请他的两个好友设计并完成的。因为放在我家后墙上,我母亲特地做了一个很大的红色防雨帘。每到黄昏,我父亲就像剧场开幕一样,拉开幕布,打开灯光,迎接观众的到来。我看着这个作品离开美术馆的白盒子,置身于一个充满泥土和牛粪味儿的地方,被一群赤裸着上身的村民围观,就觉得这一切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想。但是根据维特根斯坦的告诫,对于不可言说的东西,我们必须保持沉默。
阿德瑞,你作为这个项目的策展人,对此有什么新的看法?另外,项目经费快花光了,我希望获得你的继续支持。
期待你的回复!
你的好友
邮件发出去后,我打算上图书馆看看。路上经过王传德的小卖部,他伸出头和我打招呼。他的嘴唇上下翕动,声音一出来就好像被太阳吸干了。小卖部里很黑,白天也亮着灯。由于明暗反差,我走进去时,一时什么都没看见。等看清,我从堆满货物的架子上,要了一包凤鸣塔,挑了两袋洽洽瓜子和旺旺仙贝(给宋香草和她儿子的)。冰箱上的旧电视机里,正在放神舟十号对接嫦娥玉兔奔月。玛丽莲·梦露的粗制印刷品,用透明胶带纸贴在斑驳的墙上。绿脸梦露的鼻尖上,落着一只小小的灰蛾。我慢慢撕掉烟盒包装。烟丝有点干,还辣嘴,我抽了两口,掐灭了。王传德把机顶盒左右晃了两晃,屏幕上的雪花消失了。三名宇航员站在舱口,对着镜头挥手致意。
有那么一阵,我想起一件事。好多年前,我放学回家,听到邻居家传来哭声。我问二姐,谁哭得这么伤心呀?她说,是王传德,都嚎了一天了。我问为什么?她说王传德的梦破了。他父亲要把家里仅有的一点儿钱给他哥哥娶老婆,这样他就没法复读了。后来,王传德就睡下了,一睡就是几个星期。再后来,一遇到什么事,他就睡倒。时间一久,大家对他的卧床都习以为常了。
王传德是个驼背(我记得他以前不驼呀),伏在柜台上,脑袋的姿势很古怪。脸上有几道划痕(或许是皱纹),这更增添了他的老态。还有一分钟就要发射了,他说。幸亏你叫住我,我说。你猜会不会成功?他盯着我的脸问。我给他举了美国的成功例子,话音刚落,火箭就上天了。这真是激动人心的时刻!他一激动,柜台挨了一巴掌,随即他的眼睛就亮了。我点点头。他告诉我聂海胜出征前,把头发染黑了,显得神气得很。我说你怎么连这个都晓得?他腼腆地笑了,说看电视看的。
过了一会儿,我把刚冒出的想法说给他听。他先使劲摇头,后来说愿意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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