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故事《重逢(中篇故事)》内容如下:
“我没看过大麦的演出,但知道她处境不佳。”他犹豫着说下去,语气却自然多了。只要不是傻子,谁都能明白这一点。他叹口气,想想看,没有固定住所,和十多个流里流气、放荡怪诞的男女混居在一辆没有牌照的废弃房车里。穿得更不像样了,衣服都是一片一片的,没有一件能蔽体。至于什么跳舞,从她发来的视频看,天知道和真正的舞蹈有什么关系。可诡异的是演出竟非常之多。有几次,她甚至还给他寄钱,说担心他钱不够用,缩手缩脚在外面受罪。他不肯收,要退回去,她又转口说,那也先替她存着,就当是将来防老。他隐隐觉得不好,要出事。果然,没几个月的时间,那天,他正在工地的脚手架下搬砖,一根长长的铁丝突然从天而降,要不是反应快,他的另一侧肩膀已成肉串。他上工地从不带手机。等到回到住处,发现有十几个未接电话。他打过去,一个陌生的声音说,你妹妹死了,被火烧死的,在一个礼堂的舞台上。
她插嘴说她知道那场火灾。她看过那个报道,说是商业演出,因为礼堂老旧,消防设施不过关,所幸疏散及时,观众都安全撤出,只有极少演艺人员伤亡。
“不,不是极少,是那个草台班子的所有成员,”他纠正她,“五男六女,外加一个异装癖的侏儒和一个表演胯下衔玫瑰的八岁女孩。最关键的,那不是商演,而是一场地下演出。神秘人牵线,演什么、怎么演全由观众定,报酬是平常的好几倍。你可以想象,这些观众都有谁,这又是场什么样的演出。”
她想了想,缓缓点头。
赔偿金不算少,至少比工地上一脚踏空脚手架的工人要多好几倍。他赶到时,三三两两的“演艺人员”家属已拿到了钱。表演杂技的小女孩的叔叔,脸上甚至露出满意的笑容。他本该按他父亲说的,尽快拿钱走人。可天性中某种执拗,却逼迫他一遍遍在肇事的礼堂门口踟蹰,他想不明白,什么样的消防事故会让整个后台葬身火海?谁都可以看见,除了一道可以从里打开的防盗门,就只有后台两道朝外开着的木门,而它们早就年久失修,腐烂不堪。正如报道里所说,火焰是因舞台电源火线老化而起,一开始只是一点儿火星,溅落到正在表演的演员的身上,后来才越烧越旺,形成摧枯拉朽之势。也就是说,只要演员们有脚,完全可以在火势蓬勃之前,打开防盗门自己逃生。舞台下面观众的有序撤离,也验证了这一点。
“只有一个可能,防盗门被人封死,无论从里面还是从外面,都无法打开。”他说。
她更加缓慢地点头,眼里有隐约的泪光。
“大麦是被活活烧死的。那些人都是。”他说。
“是该有人为他们讨个公道。”她说。
他却突然低下头,低声说:“可那人不该是我,我只是一个底层无名小卒,我没那个力量。”
四、
不知不觉,太阳已经偏西,阳光从黯淡的云层洒落下来,为远处的湖镀上一层虚幻的金色。她突然意识到,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下午,自己竟然和他待了一整个下午,多么不可思议。
她答应赴约,是因为几年前的一个晚上,她似乎在饭局上见过他。她想求证那件事的真实性。还有,最近她父亲身体不好,让她母亲回老家修房子,因此她时常会听到母亲转述他们一家的消息,有关他的一夜暴富、他那对让人唏嘘的双胞胎妹妹。再有,就是她老了,开始一遍遍回忆自己平淡人生的起点。她想知道,那些旧时光里的人,在与她失去交集的日子里,度过了怎样的人生。
她记得很清楚,那个意义含混的饭局设在湖边一幢隐蔽的民宅内。和往常一样,参加人员有官员、中间人和商人。她是被某上级领导点名要求参加的。具体目的不明,无非是陪酒烘托气氛,或者装点门面充当花瓶之类。她化了淡妆,也提前在包里备好了解酒药。可出人意料,那晚却过得异常愉快轻松。那天,坐在正位的是个倜傥的年轻人,穿浅蓝色套头毛衣,个子很高。在他两边,挨次是三个部门首脑,一个法学院教授和两个人民医院的主任医生。一整晚,他们谈论的都是新出的楼王、私立学校升学和如何说服父母做肠镜之类的闲散问题。有一次,低调的年轻人甚至提到本省一本着名的纯文学杂志,声称真正的创始人是他父亲。因为气氛过于闲适高雅,席间无人劝酒,更没有人讲荤段子开黄腔。隔着桌子中央一大捧香味馥郁的鲜花,几个巧言令色的商人不过是频频起身,带着他们的老乡和下属,彬彬有礼地为女士们倒饮料、夹菜。那天的菜式也难得的惊艳:中式鱼翅、燕窝;西式鱼子酱、鹅肝;更不用说源源不断的牛排、海鲜、大闸蟹……总而言之,最后,当她拎着古驰包离开包间时,她像只刚刚吃饱的小鸟欢欣惬意。毋庸讳言,只有这样的时刻,她才能找到一点儿优越带来的幸福感。感觉这么多年的书没白读,所有的前期投资都有了回报,自己比这个城市的多数人都过得好。总之尽管有各种不如意,但一切总还值得。
直到看见了他。长长的昏暗门廊尽头,那个低调年轻人对面站着的一个单只袖管空空的民工模样的人。因为是背对着,她看不清那年轻人的脸,只见他边和那独臂民工低声交谈,边不时朝收银台的方向努嘴。可那民工的脸,她却瞧得一清二楚,那是一张竭力不露出内心的脸,像一张漂亮的透明面具,在主人的竭力调度下,殷勤地配合躯体不停地摇头、点头、微笑。看着这张脸,她怔住了,心里漾起一阵异样之感。那是谁?为何竟如此熟悉,是某个曾经的身边人吗?还是某个镜中的自己?忽然之间,她想起来了,小时候在乡下看人杀狗,在那濒死的狗脸上,她见过这样的表情—— 一种没有表情的表情,一种深陷绝望的绝望。
那人向她走来了,在她朦胧惺忪的目光中,那张骨骼方正、线条俊美的脸,如一幅画面缓缓掠过。突然,她真的认出来了,这是一张她从小就熟悉的脸:异常俊逸,然而看人时目光清冷,下巴微微抬起,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独感。只剩左边一条独臂也对得上,听说他几年前和人打架被砍去一只。显然,他没有认出她。那种情形,他也不可能认出她。
就是从那天起,她开始留意他的各种消息——他发达了,离婚了,再婚了……她知道他早晚有一天会联络自己,不过她不知道确切是哪一天。
不过,现在她当然也不便将那场景复述出来,那会让他难堪。
“听说你认识一个陈姓老总,”她笑着说,“是我们老乡?听说他很照顾你?”
他吃了一惊,然而很快也笑了。她如蓄意打听,自然能知道他的发迹史。这陈总虽被双规了,可那些呕心沥血的工程,并没有什么让他丢脸的地方。在做事方面,他是个踏实的老实人。这是谁也不能否认的。
“你认识他?”他说,“交情谈不上,照顾也谈不上,合作过几个项目。他其实也不算我们老乡,我是因为大麦的事才和他打交道认识。”
本文地址:https://www.98gs.com/xiandai/21687.html,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