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故事《重逢(中篇故事)》内容如下:
太阳在爬坡,天气似乎比方才更热了,他伸出脖子看了看天,发现已近正午。直到这时,他才想起来自己这一天还水米没沾牙。他点了壶铁观音,一百零八元。这种时候,钱是顾不上了,不过是在手机里利息惊人的借钱APP上再添一笔。只是这数字,让他想起小时候父亲听的评书《水浒》。
这时候,街上的人忽然多了起来,像临时拉来的群众演员,或无数死人复活。
窗外,荡漾的湖水像一汪不断晃动的菜畦,湖心处,几幢灰色的高楼在水面凝视自己的倒影。他突然有点后悔自己没有早点儿约她。早几年,他还能半开玩笑地说,这些城市地标中的某一部分(某一极微小的部分)经过他的手。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时光如流水带走了过往,什么都没留下,他不知自己有什么面目见她。想到这,他后背开始冒汗,两只手神经质地搓动着,可怜的目光像只看不见的蜘蛛,紧紧黏住咖啡馆的玻璃门。
好像故意和他开玩笑似的,不停地有女人推开那道透明的门。
先是一个走路带风的黑裙女人。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皮肤很白,脸颊圆润,下巴尖成一个可爱的弧形。他感到一股无形的压迫,开始紧张得透不过气,直到他忽然想起她和自己的两个妹妹同龄,她应该只比他小五岁,她不该这样年轻。可没等他松弛下来,又进来一个中年女人,戴编织帽,圆形脸有点松垮,可脖子里的皮肤依然白到发光。他想起身迎接,那女人却看都没看他一眼,就侧着身子,从他身边走过去了。他刚垂下眼睑,将目光调转开去,又有一个,不,是两个身材窈窕的女人走了进来。她们肩上挎着包,手里牵着孩子,低声谈笑的间隙,忙着用眼睛四下寻找着什么。当他的目光与她们相遇,他吃惊地发现,她们无一例外是尖下巴、白皮肤、小圆脸……
像被什么东西敲击了一下,他脑中灵光一闪:难道他之所以惦记她,是因为她长得漂亮、洋气、像城里人?要是她一直在乡下,和他的妹妹们一样枯糙黄瘦,他还会想着她吗?他想起他的第一次婚姻,在乡下,他的第一任妻子——那个龅牙、矮胖的女人。他一直为她的样貌而羞惭。可没有办法,那时的他没得选。
他开始为自己的鲁莽后悔。他不该约她的,正像那首歌里唱的“相见不如怀念”。他该赶紧走,在她看见他之前。可不知为什么,他的意志僵持着,迟迟不肯命令他陷在沙发里的身体。他无法离开,甚至无法起身。于是他只能转念,希望她认不出他,以为他失约,转身失望而归。
她进来的时候,他还垂着头,在胡思乱想中承受着失败的孤寂,是咖啡馆的骚动(一个美女是无法不引起骚动的)让他惊醒。有那么短短的一瞬,他怀疑是债主寻他寻到这里来了。然而进来的是一个穿咖色风衣的女人,她身形窈窕,美腿修长,海藻似的长发下是一张流光溢彩的鹅蛋脸。像很多美丽女人一样,没人会想到她的年龄,更不会想到她来自哪里。可尽管如此,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那个藏在他心里的永恒少女。他的脑袋“轰”的一声,整个人像掉入了甜蜜的深井。他忘了起身相迎,也忘了要替她拉椅子——这些原本是他进城这么多年练就的基本功,幸好她也立刻认出了他,朝他走来。
不能不说,四周惊羡的目光让他感到极度舒适,甚至自信。他想大笑,或吹一声口哨。
“怎么突然想起我来?什么时候来的这里?”
没等在椅子上坐稳,她已脱下风衣,风风火火地开了口。
他略怔了怔,本能地用唯一的左手拎起那壶茶。
“不忙——要不要来杯咖啡?先喝点儿茶。”
劣质铁观音泡出的液体像一汪淡棕色的泉水,注满了她面前的空杯。
这是只透明的空玻璃杯。他特地和服务员要开水烫了好几遍,很干净。洗杯子时,他想着要是她像玻璃杯一样空就好了,他可以告诉她任何事,而她会选择全信。
没等茶水注满,她已安静下来,舒舒服服地靠在沙发背上,两只晶亮的眼睛毫不犹疑地盯着他。
她是这样的。在他的印象里,她是因为自信而美丽。这就是她和他妹妹们的本质区别。可她的自信又是从哪里来的?是她那同样自信的父母遗传给她的吗?他的思绪又回到了她随父母搬迁到城里之前。那时,她还是不满十五岁的小女孩,是他两个双胞胎妹妹的玩伴。
“我——来这里快二十年了,”他的语气讪讪的,心里明白她不可能和老家全无联系,以至于对他一无所知。“也知道你在这儿,可一直忙,所以——”他说到这里,又停了下来,探究似的看着她。
面对拙劣的谎言,她只是微笑。
“你一切都好吧?工作忙不忙?家里——”他笑着,更加拙劣地转移话题。
“我辞职了,现在单身。”她干脆地说,甩了甩额前的短发。
他这才注意到,她的额前有深深的抬头纹,当她皱眉或不悦时尤为明显。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忍不住想告诉她真相——他破产了,急切地需要她的安慰,甚至帮助。可他很容易就压抑了自己,他知道,如果他说出来,他将破坏这最后的也是唯一的约会。为了杜绝这个可能,他急切地想将谎言的气球吹得更大。
“我挺好的——我——在郊区有所房子,又结了一次婚,有个儿子,今年五岁——”他嗫嚅着,似乎这些骄人的成绩让他为难。
她只是冷淡地说了一句:“我知道,都听说了。”
冷汗再次爬上他的脊背。他想起他现在老婆的出身,乡下不是没有闲话的。那些风言风语,她不可能一点儿也没听到过。不过也不确定,他现在的老婆其实人很单纯,偶尔回去,也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对他父母也很孝顺。
“你——为什么离婚?他对你不好?”他的语气委婉中透着小心,似乎这问题是个珍贵的易碎品。
她眯起眼睛,看了他一眼,又看向窗外。“不说这个,没意思。再说都过去了。”
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起来。他也不得不眯了眼睛,向窗外远眺。阳光已不似方才那样刺目,淡蓝的天幕下,柔和的水波缓缓流动,像一面缀满波纹的铜镜。他不由自主地想,湖水如此,生活不也一样?表面平静优美,底下却污秽芜杂、暗流汹涌。
“这很怪,”她突然转过头,对他笑了一下,说,“八百年没见的人突然冒出来,说些无关痛痒的空话,什么意思呢?”又盯着他的眼睛,“别说你的时间不值钱,和你前面说的也不像。”
他一时摸不着她的意思。只得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膝盖,那上面,规矩地搭着自己的一只手。
“要是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你至少还可以表白,你暗恋我。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从小就知道。你的两个妹妹也是。”
他只听见自己的心“咯噔”一下,像从深井里又落下一层——一个更加甜蜜的黑暗矿井。他想假笑,想摇头否认。可结果只是望着她,什么也做不出来。
“说得我好像小孩子一样。”
半天,他摸了摸鼻子,勉强说了这一句,心里却感到一阵松快。这样也好,至少不必再藏着掖着,他解脱了。他早就该解脱了。他是不可能得到她的,可他至少可以和她好好说说话——就当她是个老朋友。毕竟,他们可是打小就认识的,他们有那么多的共通点:他的家人、她的家人、他的村庄、她的城市。最重要的是,对他而言,她是他现在唯一愿意与之交流的人。
三、
“你这只胳膊是怎么丢的?”
她欠了欠身子,好更舒服地歪在沙发上。漫不经心的语气,还带着一丝熟悉的蛮横。是的,这是记忆里的她,那个骄纵的漂亮少女。因为漂亮,加上自以为是的聪明,说起话来总是这样直接,从不顾及他人的感受。
“一个意外。”他说。心里思忖着该给她哪个答案:配电房高压电漏电,台风天气高空作业,还是沙漠毒蛇的杰作?也不算严格意义的说谎,这些经历他确实都有过。
“什么意外,说清楚点儿。”她嘟着嘴,像是在撒娇。
他苦笑了一下:“一定要说吗?都过去那么久了。”
她睁大了眼睛,孩子似的期待着。
他知道,她不可能一点儿也不知道。她也知道他知道。唯一的可能,是她想知道所有的细节。
他望着远处的水波,沉默着。属于他的时间如流水般过去了。如果一定要说他有什么长进,只能是在对待往事的态度上。他所记得的,或者说他所愿意记得的,只有那些不让他感到羞惭痛苦的。而那件事,恰恰处于让他感到羞惭痛苦往事的顶端。而现在,她要他直面它,谈论它的来龙去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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