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文摘《挖起》内容如下:
外面开始有杂音,背后拎着一串串的日常,顺带也拎醒了城市。
北窗底下,湖南阿姨戴着口罩正在忙碌,地上已堆放了一些硬纸板,以及塑料瓶,这些,她准备带回家的。她脚边有只笼子,一只白白胖胖的兔子,安静地待在里面,红红的眼睛一直盯着绿茵茵的草地。兔子,原是她孙女养的,养大后,孙女不喜欢了,她又舍不得杀掉,每天带着它来上班,大有替兔子养老的决心。
湖南阿姨的身份是桶边督导员。这是新名词。我第一次听到,觉得有趣,不过,笑不出来。这个桶边督导员也只是偶尔出现在纸上,对于阿姨们来说,不过是一个岗位。似乎,阿姨对这个身份也没持多大的分量,倒是对每一件倾倒的垃圾充满了诚恳,把一袋袋垃圾拆散,随后,倒进不同颜色的桶里。有次,她提醒我要注意分类,这次检查中她被扣了500块。对于她每月不足2000元的收入来说,这笔罚金不亚于巨款。她不住的叹气,心痛得不得了。
这个小城,住着许多跟湖南阿姨差不多的老人。她们跟着儿女过来,一把扫帚,一块抹布,一辆车,坐实了保洁员、环卫工人,以及桶边督导员的身份。她们隐身于城市的白昼,如清道夫一般,清理着别人的垃圾,污垢。她们用自己一身的脏兮兮,擦亮着一座城的文明与卫生。她们大多住在城中村,或郊外,往往在没有卫生间的屋子里,住着一大家子人,在有限的空间里,还堆满着垃圾堆里抢救出来的“宝贝”,在闷热的夏天,异味招惹一群群的蚊子与苍蝇,房东早已搬走,用一幢老屋喂养着城里的生活。白天,这些房子大多紧闭着,只有到了傍晚,才陆续有人进来,操着各种口音,已经听不出他们来自哪里。他们有的把县城的方言,说得很流利,这也是他们生存之道,尤其是踏三轮车的,基本都能说这里的土话。也有的,一听仍能听出他们是异乡人,方言在他们嘴里仿佛是裂了缝隙的瓷碗,透露着他们的点点滴滴。在城市的霓虹灯下,他们的身影跌落在喧闹的皱褶里,在异乡与故乡之间的缝隙中徒步。我不得不承认,他们于我不过一片陌生的树叶,在我眼前落下来了,又在我背后飘走了。
那天早上,我因为要赶火车,5点不到就出了门。小区后面是一条夜宵街,曾经在“月光经济”中独占鳌头,汇聚了南腔北调的食客,消费着彼此的身份与金钱,此刻在晨曦中呈现出退潮后的狼藉,餐巾纸、餐具的塑料外包装、酒瓶占据了人行道。居然,有一桌年轻人坐拥垃圾怡然地喝酒抽烟,因为实在太年轻了,我不由多看了他们几眼。女孩有两个,身上穿得很暴露,带着某种职业特征,浓重的妆容让她们原本好看的脸显得很憔悴,似乎抖落了太多的烟火味。男孩们晃着耳环,手臂上爬满了刺青,有点脏兮兮。他们没有交谈,顾自喝酒夹菜喷烟雾看手机。我说不清对他们的情绪,总之很复杂,有怜惜他们的青春,也有哀伤他们的生活。在拐弯处,也就离他们几步之遥,有一位阿姨蹲在垃圾桶边,在扒拉着什么。因为一看就知道她不是环卫工人,没有醒目的衣服,经过她时特意看了她一眼,她在挑拣肉丸子,一个个放进塑料碗里,旁边还有一个袋子,塞了几个瓶子。我刚才复杂的情绪,一下子被另一种难过覆盖了。
后来,我说到此事时,有朋友在边上补充,说是可能家里养了狗。好吧。我更愿意这样的假设,就像那位湖南阿姨养了一只兔子。
我从被窝里伸出手,往床头柜摸了摸,摸到了手表与手机,放了手表,把手机凑到眼前,看了时间,还有天气。
如果是母亲,她挖起后带出的是生活动词,提水,扫地,再就是拎,拎出篮子,拎出农具。在我蒙着被子时,母亲会不时地把“挖起哉”扔过来,满床都是。我被“挖起哉”一次次击中。我缩进被窝,用手做着挖的动作,挖着挖着,最终把自己挖出了床。
我已挣脱看天吃饭的绳索,看时间与天气,是决定自己早上做什么。然而,那道痕迹始终在,在我疲于小官场的应付时,它会返潮,跟风湿似的,用疼痛提醒你隐藏在体内的秘密。我没有使用过“我是农民的孩子”,我本来就是如此,再说这样的话犹如念歪了的台词,自己都觉得别扭。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做了一个挖的动作,手里是空的。我使劲捏了下拳头。我听到咔嚓,来自于指关节。我伸直了手指,挖,从我手上溜走了,带着我眨眼的声音,唯独始终还抓着我的倔脾气。
前半夜忖忖自家(自己),后半夜忖忖人家(别人)。
这话,耳濡目染。老一辈人,不识字,做人处世原则,无非靠那些老话。老话,到底传了几辈子,无人能说得清。当我还懵懂的时候,那些老话从一张张沧桑的嘴巴里出来,往稚嫩的耳朵里跑。真正走到心里时,人已经跟着老去。
只有老话,老而不去。
还是挖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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