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小说《失眠的人》内容如下:
回到家,他度过了一个短暂的白天,用冰凉的黄瓜片敷住疲惫的双眼,然后用平庸的幻想去做了一个自我欺骗式的白日梦。在梦里,他重新获得了睡眠,在一张很大很大的床上,与情人相拥、亲吻。她们问他的名字,称呼他为国王,用嘴唇和手指去触摸他僵硬的脸颊与日益衰老的下巴。但她们中没有一个人是爱他的,所以还不等日落到来,她们就全部离去了。他重新变得孤独起来,一直到黄瓜片染上了皮肤的温度,一直到他从白日梦中醒来,那扇没有上锁的房门也没有被重新敲响、推开。于是乎,漫长的夜晚降临了,他看见了月亮与星光,想起了那个看起来像是西班牙人的中国女人,陷入了长久的沉思。自从妻子在那个夏日的夜晚离开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自己在家中度过夜晚。没有情人的陪伴,只有绵绵不尽的失眠。他摘下脸上的黄瓜片,艰难地闭上双眼,开始意识清醒地回忆白天幻想出来的那个虚假的梦。
十一月了。在十一月到来之前,每个星期六他都会想起自己的睾丸,然后照着网上学来的方法,去检查自己的阴囊是否变得肿大,以及那颗生长在右边的疙瘩是否有所增大。然而什么都没有。做完这一切后,他会披上去年买的外套,穿上袜子,踩着那些筑城者们在六十年前随手丢下的鹅卵石,走到那座曾令他丧失勇气的大桥上。河面上的雾气消散了,他无处发泄的情欲也正在消失,他已经许久没有找过情人了,正如这条河许久没有被雾气笼罩过了一样。他站在桥上,望着水面和河滩,不放过任何一个会动的物体,小到一只灰色的鸭子,大到一条白色的渔船。秋天的河流虽然有脾气,但仍是个沉默的哑巴,它不会说话,所以无法欢迎他的到来,也无法告诉他除了他以外还有谁曾来这里看过它。所以在那些平常的星期六里,他从未与那个看起来像是西班牙人的中国女人相遇。
在十一月的第一个星期六,他检查完自己的睾丸,按照昨天从门上撕下来的广告上所写的内容,去小区附近新开的一家游泳健身馆,报名学习游泳。秋天来学游泳的人很少,即便是星期六,游泳池里依然很空荡。几个孩子在教练的吆喝声中,在瓦蓝色的池水里,从这头游到那头,再从那头游到这头,不知疲倦的样子。他在更衣室里脱下衣服,换上了泳裤,然后在泳池边找到了自己的教练,跟着他下池,双手摊开,有节奏地吸气和吐气,像是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小孩,摆弄着明明就在那里,却一直不听指挥的四肢。好,很好,就这样,把头探下去,双手打开,双脚放松,整个人朝下压,目光与池底平齐。好,很好,坚持住,一,二,三。好,起来,吸气,吐气,吸气,往下压。他重复着教练为他安排好的动作,一连练了几天,每天身上都湿漉漉的,仿佛卸去了全身的力气。但睡眠也没有因此眷顾他,他变成了一只完全挤不出水的海绵,干巴巴的,身上布满了骇人的孔洞。
十一月的第二个星期六,他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回家,发现一位从没见过的老人站在那里。老人穿得像是一个猎户,手里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双肩包,不时朝楼上打量几眼,仿佛在等什么人。他不认识他,可他却叫出了他的名字。他把他领到三楼的家里,告诉他不要拘束,随便坐就好,然后问他,要不要喝点什么东西?老人摇头拒绝,随即从双肩包里掏出三本厚厚的册子,以及一摞码得整整齐齐的橙黄色奖状。我是那孩子的父亲。他告诉他。哪个孩子?那个在监狱里等待审判的孩子。哦,那个孩子,他开枪打死了我的妻子。嗯,我知道,那是一把猎枪,我一直用它在附近的山上打猎,我本就是山里人,是这座城市刚好建在了山附近。那又如何?是啊,那又如何,没什么可辩解的,孩子偷了我的枪,用那把枪在附近的城里杀了一个女人,而那个女人恰好是你的老婆。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把这个人赶走,还给他客客气气地泡了茶,坐在他的对面,听他说一些废话。他妈的,重要的不是那把枪是不是猎枪,重要的也不是先有的山还是先有的城市,重要的是他妈的你的儿子杀了人。这些话想说但说不出来,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一边搓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翻看老人给他递过来的册子与奖状。他是个好学生,写得一手好文章,从很小的时候就立志要当一位诗人。老人说,你瞧瞧,这些都是他写的,我还记得那些词句,沉默的河流,无声的季节……他才多大啊,就能写出这样的文字,老师们都说他的前途无可估量。可他杀了人。他小声提醒,声音却被老人的声音盖过。我是个粗人,打了一辈子猎,吃了半辈子生肉,从来没想到上天会给我一个这样的儿子。他杀了人。他再次提醒。这一回老人听到了,是啊,他杀了人,可就算他被判了死刑,你的妻子就能活过来吗?我想不能,因为这违背了自然规律,正如那些死去的兔子不会为了向我复仇而在第二年春天活过来。我们要向前看,朋友,那孩子有着光明的未来,给他一个机会,让他把你爱的人写进他的诗里,让她在那些美妙的诗句里得到永生,难道不是一种更好的方式吗?他哑口无言,为老人续了茶水,然后问,孩子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什么?孩子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和我一样,没什么文化,也不漂亮,人没什么坏心眼,就是死得太早了,孩子还没学会说话,她就走了。怎么走的?下山的路上碰到野猪,逃命的时候,她从山崖上掉下去,摔死了。你希望我做什么呢?什么?你今天来找我,是希望我做什么呢?我希望你能写一份谅解书,你知道的,法院需要这个东西。可我没有谅解他。时间会冲淡一切。好,我写。您真是个伟大的人。伟大吗?他只是觉得烦躁,睡意就像是赶不走的苍蝇,一直粘在他的眼皮子上面。直到老人拎着那个双肩包离开许久后,他才走到卫生间,取出妻子留下的吹风机,把头发从潮湿的状态中解救了出来。当然,他也的确写下了一封谅解书,很潦草,也很简单,只有五个字:我原谅他了。多一个字他都编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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