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小说《冬天究竟有多冷》内容如下:
黑色皮面笔记本展开,第一页是一条手绘的小河,由两个挨近的大“S”线条组成,人名和电话悬在小河正上方,像一串将落未落的足迹。第二页至第十页因为写满字而有了厚度,摸上去不再服帖。我是在收到笔记本的第二天开始整理这个故事的。它唤醒了我某些疼痛的记忆,本打算一写完就还给楚陆,但两周过去了,它还在这里,像一只沉甸甸的信封,等待着收信人的到来。
今天,又是约定见面的日子。
阳光透过玻璃落在笔记本上,白色的“小河”显出破碎的光影。偶尔飘来的说话声,时远时近,时疏时密,也成了破碎的一部分。
声音来自父亲。他正站在李子树下,头发像得病的叶片,卷着白霜。他扶住树干,阳光在他脸上留下难看的花斑,花斑落在老年斑上,层层叠叠地堆积。他俯身和锯树的帮手说着什么。我认识那个人,邻村“豆腐郭”的儿子,个子很高,身上有股豆渣味。他沿街叫卖的时候,总是羞于启口,只把一块竹板敲得乒乓直响。最近,他常在我家停留,完成父亲安排的杂活儿。父亲非常喜欢他跟人谈话的习惯——重复对方话语的最后几个字。上次他走后,父亲对我说:“如今像小郭这样的男孩子不多了。”
“是啊,不多了。”
如果是他,一定会这样回答。但是我扭头走开,顶撞父亲说:“跟我有什么关系?”
指尖刚从笔记本上移开,风就哗啦啦地吹过来,“小河”有了起伏,故事也在纸页翻动间缓缓浮现。
没人知道母亲的年龄,据说她比父亲小十岁。两人结婚时,嫁妆是抱在她怀里的一个傻妹妹。我出生后,很自然地叫那个孩子“小傻姨”。小傻姨又瘦又高,头发蓬乱,像只成了精的扫把。她会做很多家务,却粗手粗脚,总是引来呵斥。唯有放牛她得心应手,每次从山上回来,牛肚子滚圆滚圆,她的肚子也滚圆滚圆。当黄牛悠闲地反刍时,她就一趟趟地奔向茅房,本就难看的瘦脸扭曲着,像灵棚前的纸扎小人。
她有时也会带给我一捧野花,如果我不要,她就把它们摆在李子树下。然后跪下来,双手合十。我不知道她从哪里学到的这种祈祷,还做得像模像样。李子树就是现在被锯倒的这株,那些年树繁果盛,也许和她的虔诚跪拜有些关系。小傻姨叽里咕噜地念叨一阵后,就在地里埋入奇奇怪怪的石子。她说一颗石子代表一个心愿,一次一次地说,后来我都有点信了。
我比小傻姨小四岁,因为长得黑不溜秋的,她叫我“小木耳”。我俩都没上学,一个学校不收,一个没到年龄。那时候,我总是搞些恶作剧,然后躲起来偷笑,不让她找见。乐此不疲,动机只有一个——惹小傻姨掉眼泪。有一回,我藏进鸡窝,被稻草香哄睡着了,醒来时,暮色沉沉,她已经哭着找我找到了村外的野地。我常觉得在她混沌的世界里,只有眼泪是清澈的,多些也无妨。
漫长的冬夜,她会站在玻璃窗前,将手指压在天鹅绒似的霜花上,看着细小的冰晶如收割后的麦子一般,在手指周围倒伏、消融。变化不再继续时,她就蜷回发白的指肚,换成另外一根。她说她要化掉整面玻璃的白色,然后看看外面究竟有多冷。她也用前额、脸颊或舌头,还说舌头能尝到寒冷的味道。她像鸭子似的跑过来,对着我的耳朵吹出一股凉风。她说:“冰有点儿甜。”
小傻姨总是觉得饿,她把仅有的那点好脑子都用来找吃的了。有时馋得厉害,就含一颗石子在嘴里,为此崩坏了门牙,这样,她说起话来含糊不清,就显得更傻了。
父亲不许我跟她说话,说傻气会传染。
怎么会?她的世界我根本不懂,父母也看不明白。她的世界不是太简单,就是太复杂。她会乐颠颠地跑回家,告诉我看见云朵里游泳的鱼;她会在奶奶讲故事时,突然爬上篱笆,指着村外的白石山叫它“雪神山”。她也曾大冬天拿着许愿石,去找雪神作交换。做这件事的时候,奶奶刚去世不久。
奶奶是唯一不对我们发脾气的人,她把慈祥和好脾气写在笑纹里。昏昏欲睡的午后,她一边做针线活儿,一边给我们讲雪神的故事:“很远很远的地方,有座大山,山下四季分明,山上白雪皑皑,那里住着一位雪神。”
“雪神能给我吃的吗?”小傻姨每次都问。
“能。什么都能。”
于是,我在接下来的梦里走进了雪神山,可没等见到雪神,就因迷路而吓醒。有时,我不睡觉,和小傻姨跑到院子里,踩着板凳,眺望村外白石山的三角尖顶。小傻姨的瞳仁忽然变得黑亮,她说她确定那就是雪神居住的地方。
深秋的一天,奶奶给我们讲完故事,一个人去了地里,看见枯黄的稻穗直挺挺的,稻壳干瘪,就坐在田埂上叹气。她太了解这意味着什么了。后来,她想站起来,却眼前一黑栽进深沟。奶奶被抬回来时脚尖朝外。“骨头断了。”大家都这么说。
人们把她抬到炕上,她却无法躺下,只能保持歪坐的姿势。父亲搬来小木桌,奶奶没日没夜地伏在上面,一张印着梅花的被子盖住畸形的腿,她的天地就是手指能碰到的地方。
我和小傻姨去看她。她的耳朵听不见声音,脑子也跟着糊涂起来。她在臆想的世界里编造父母打断她腿的故事。“好狠的心啊,几个人摁着我。”她流下一行浑浊的眼泪,那条撇向外面的腿在被子下摆出被害者的姿势。我试图向她解释,可她什么也听不见,只是眼泪汪汪地看着我。我给她讲雪神的故事,她摇摇头,掀开被子。
“黑了。”我们跑去告诉父亲。
“什么黑了?”
“奶奶的脚。”
奶奶不再吃饭,定定地望着前方,在我们经过时,眼睛眨都不眨。她的头越垂越低,像是在渴望句号的圆满。父亲母亲也垂着头,只有田里的稻穗依旧笔直,跟所有人过不去似的,骄傲而蛮横。有一天,奶奶忽然念叨起雪神来,我和小傻姨以为她要好了,可父亲却说:“她快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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