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小说《在钟表声里安睡》内容如下:
王鹤年常年待在房里,很少外出或与邻舍交谈,外人也不得随便进出那扇门,这愈加激起了我的好奇,莫非房间还有一条地道可以通往外面?有一次,趁他上茅厕的空当,我偷偷溜进房里。耳膜被滴答滴答声围裹,很密集,以为在下急雨。脚刚迈开,碰到了一块硬物,我弯下腰,在窗户透进的天光里隐约看见了一座钟。待视力适应了房间的光线,我把小手指伸到嘴边,轻轻咬了咬。啧啧!这么多时钟,散乱却又极有秩序地杵在地面上。中间偏左辟出一条弯曲的路,一直通向那张木桌。
我在一盏青色灯罩的台灯下仔细查看了那些物件,说不出名来,八成是修理钟表的工具。长大了才知道是镊子、改锥、油笔、油石、放大镜、台虎钳、开表器、取针钳。这些工具如同王鹤年一样冰冷,那种死人般的表情伴随着我的整个童年。
嗯,王鹤年是一名钟表匠。他不愿像街头钟表匠那样把自己暴露在路人的眼光里,尤其不喜欢用一个玻璃箱罩着,说像在扮演一只稀奇古怪的动物。他把自己关在冀春庐,成天坐在靠窗的旧式台灯下,左眼戴黑色外壳凸出眼眶的放大镜,要是右眼也戴上的话,真的像一头怪兽。属于他的世界全在那个放大镜里。王鹤年不许任何人随便进入他的领地,黑乎乎的房间里,地面上到处摆放着大小不一的时钟,有些毫无生命体征,有些已经他手修好,响起颇有节律的滴答声。每修好一个钟表,他总要泡一壶浓酽的绿茶,啜上半晌,直至眼里发出绿光,茶多酚布满舌苔,咂咂嘴都能品出味来,才又接着埋头修理下一个。
阳光从后背照进来,把坐在台灯下的他与那间黑黢黢的屋子分割开,好像他来自不一样的时空。拧完最后一枚螺丝,王鹤年忽然站起身,摇头晃脑唱了句什么,八卦钟响起几声洪亮的金属声,从屋子里荡开去,穿巷过弄,在偌大的冀春庐萦绕回荡。
后来我才知道,那些零食都是王鹤年靠修钟表换来的。他用货真价实的手艺博得了村民的信任,需要修复的钟表越来越多,方圆几里的村民也都将那些沉睡的钟表送上门来。他一律不收钱,乡民便送来一些便于留存的糖果、山枣、柿饼之类。
王鹤年生下大伯王尚导、我阿爸和两个姑姑,阿爸在我出生第二天就到另一个世界瞎逛去了。据说王鹤年立下规矩,不管儿子女儿,第一胎生下的若是儿子,送个古玩。王尚导一炮打响,传闻他的儿子为他换来一只玉麒麟。听说他就是靠这个古董在深圳立稳了足,开电子厂,购置房产四套。两个姑姑,大的也是头胎儿子,都说她得了只金蝉,在市里开连锁超市,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我爸和小姑太不争气,头胎生的都是“丫头片子”,王鹤年自然什么也没给。我爸在我出生次日气愤出走,不慎跌入石窟河潜入龙王府报到,不能说跟他没有关系。王鹤年给我留下的印象不仅是老封建,更可怕的是那双手是“天罡阴阳掌”。我小姑至今还住砖瓦房,连生三个女儿,第四个儿子偏偏得了脊髓灰质炎,走路得拄拐。
即使这样,王鹤年仍然是硬心肠,不会给小姑和我妈半点施舍。我妈在附近镇中学食堂帮工,换点可怜兮兮的生活费,用食堂的剩菜剩饭把我拉扯大。她自始至终没有改嫁,已经足够对得起王家了,要是换个人,多半早已摔门而去。她这样做,也许是想证明一个女人的坚强,要用隐忍去抵抗不公的现实。在我读初中时,王尚导在冀春庐对面山腰建起一幢房,分了三间给我妈,条件是管王鹤年一日三餐的伙食。他们一家在深圳,平素不着家,只在节日长假时才衣锦还乡。
王尚导也劝王鹤年搬到新居来,他死活不肯,不知是舍不得那座几百岁的冀春庐,还是里头藏了太多不为外人知晓的宝物。他不要送饭,只要不是雨天都独自走来,我猜他想借此排遣在祖屋里的孤寂,闻闻家的气味。每顿饭前,他都拖着步子走上石桥,穿过空旷田野和一片老坟地。小黑点儿慢慢变大、变大,越来越清晰,都能看到三只脚了,拐杖击在地面上的声响很沉实。黑虎迎出来,摇头晃尾,在他的脚间磨蹭。黄花梨拐杖靠了墙,便照例坐在檐下那把漆色斑驳的八仙椅上,从灰黑中山装的反兜里掏出火柴盒,取一根在侧面擦一下,点着那把跟他一样苍老的烟斗,慢悠悠地吸起来,瞄着对岸的冀春庐,像在打量一个刚刚出土的老文物。白天还好,到了晚上,他非得要在天擦黑时才走来,待饭毕天已黑透。每次吃完后我妈都叫我送他。我明白她的意思,要是没送,老头子在路上有个什么闪失,王尚导一定会怪罪到她头上。我打着手电把王鹤年送回冀春庐,返回时经过坟地,几座坟紧挨在一起,如同几个老人在商量着怎么对付一个怯懦女孩。有黑虎陪同,多少壮了胆,但我仍是毛骨悚然,脊背升起一股寒气,有几次还做起惊人的噩梦。
我心里一万遍地诅咒,甚至在送他回去时,把打在他后背的电筒光当作一把利剑,对准要害部位猛扎进去。
王鹤年今年九十五岁,还有活下去的趋势。之前曾多次说过要活出一群水浒好汉来,那可不是一百零八?好像这成了一双隐形的魔掌,推着他往这个方向走,不走到一百零八岁决不罢休。眼下王鹤年的胃口似乎比以前还好,不吃完小两碗干饭不离桌,有时还嚷着喝点小酒。我妈强忍着没有发作,尽量满足,堵住他的嘴,免得他在王尚导面前胡诌。
记得在我上小学时,王鹤年一晚没收住,多喝了两杯,走路打起趔趄,不可能往回走了。我当然希望他不在夜里回冀春庐,免去了我独自一人提心吊胆的慌乱——比看一部鬼片还让人惊悚。我扶他在房间躺下,他可能连怎么上的床都糊里糊涂,以为我把他送往对面冀春庐。他紧紧握着拐杖,躺下时还不离手,左点一下右戳一下。我猜他以为自己正走在回程路上,穿行田埂,上了石桥,踱过一片裹着竹篱笆的菜畦,路过月牙形池塘畔,便到了冀春庐门前。我说,到了!他说,嗯!说完沉沉地睡了过去。
我是在梦里强行被我妈拖拽出来的。她说,楚湘,你阿公醒了,闹着要回冀春庐!我一惊,说,就让他在这睡,几点了?我妈说,两点!我不愿起来,说,不要理他!我妈说,你听听,听听!我耸起耳朵,果然听见王鹤年在隔壁嚷,睡不着,在这睡不着,我要回冀春庐!见没动静,便爬了起来,窸窸窣窣走出门,一头跌入黑夜的包围圈里。我赶紧起床,打手电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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