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小说《无面人》内容如下:
春子已经在车里面了,最近老吕经常跑去无面人那里找春子,他们俩混得很熟了。我们要去百里银杏,因为春子突然想起来,有一次她师父问过她,知道新开的那个百里银杏吗,听说不错。春子当时说不知道,她师父没往下再说。山风冰冷,往我们脸上刮,银杏林叶子已经落光了,三个人抱着双臂,一边抖一边在树下走。老吕说:“这就是百里银杏。”春子抬头看那些光秃秃的树枝,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走到一半,老吕找来树叶和枯树枝,生了一堆火。我们搬了几块石头,坐上去烤火。火烧得旺盛,暖烘烘的,老吕哈着白气说:“要是有几根红薯就好了。”我们在火堆边上,聊了各自的一些事。春子说到她师父就抽泣起来,她说是她原本在按摩店里上班,是正规的那种,但是回到家里,邻里有流言,说她专门干那种伤风败俗的事。连她父母也不信她,觉得她在丢他们脸。春子干脆不回家了。她师父有一次过来按摩,跟她说:“你那么年轻,还有很多事可以做啊。”她说:“她只会按摩。”她师父就让她别做这个了,以后跟着她。春子一边擦眼泪一边说,只有师父相信我没干那种事,可她到底去哪了呢?风从山谷吹来,卷起火舌四处蹿动,火烧到湿柴,噼啪响着。我们待了好久,春子困了,头埋在膝盖里睡觉。老吕看着她,防止火吹到她头发里面。
老吕看春子的目光里,很暖和,这是我从没见过的。即便是他跟他的女儿。他那些动作让人想起一个特别疼女儿的父亲。春子睡着的时候,他跟我说春子一个人真是太可怜了。我说:“春子在无面人,有工资领的嘛。”老吕说,她师父给过一笔钱她,够她生活几年。我说:“那还好。”他说:“好什么好,如果她师父就此不见了,她以后怎么办。”老吕把头抬起来,看着远处那些山,一层一层往远处延伸,很多黄色红色的树杂在一片暗绿中。
生活又回归平静。春子师父失踪这件事,激起了大伙一阵寻找的激情。时间长后,这件事似乎也变成了生活里众多事情中的一件,无非是再多了一件。老吕还是开试驾车找我兜风,往无面人那里钻,偶尔载着我和春子出去找铁轨。找的铁轨越多,春子越不确定她师父带她去的地方有铁轨,她怀疑她很有可能记错了。老吕爱在车里睡觉,特别是我们两个人出去的时候,一到午睡时间,他便停车在一个树荫底下,躺在驾驶位上睡觉。我通常在下面闲晃,因为老吕的呼噜声实在太大。有一天去城南的水库,老吕买了新钓竿,说要学钓鱼。坐了半天,浮标动都没动下,旁边的人却不停地上鱼。中午他吃了块面包回车上睡觉,嘱咐我帮看钓。那时已经是春末,气温有些回暖,我坐在折叠椅上,吹着水库上面来的风,打起瞌睡来。旁边的人叫醒我,说我上鱼了。我拉起钓竿,是一条罗非鱼。我兴奋大喊。旁边的人说:“喊什么,一条罗非而已。”我握着钓竿,拿去给老吕看,走到车窗边,发现老吕戴着一个面具睡觉。我打开门,把罗非鱼扬到他面前。他把面具拿下来,揉揉眼睛说:“自己放上去的吧?”他起来又开始钓,一个下午什么也没钓到。回程的路上,我问老吕:“怎么刚才见你戴着面具睡觉?”他说:“遮光啊,这里光线太亮。”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发现他经常在无人的地方,偷偷戴上面具。那个面具跟无面人墙上那幅画一样,只有黑色,其他什么也没有。我逮到他几次,他终于说了实话。他说:“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戴上去后,你就不是你了。”我说:“什么叫你就不是你,戴上去你就不姓吕了。”老吕说:“你要是先前不知道我戴的话,你认得出我吗?”我说:“不认得。”老吕说:“那就对了。”我说:“你应该找人多的地方去戴嘛,没人看见又何尝有认不认得一说。”老吕说:“我自己看见就行。”
寻找春子师父的过程变得漫长,漫长容易使人失去期待。我想,对于她是否是马小跳,也逐渐变得没那么重要了。就这样过了一段又一段的时间,老吕跟春子每次谈得很开心,像是忘记了春子师父一样。春子也恢复了以往的样子,虽然有时偶尔还是会想念她师父。我也平静过了一阵子,但这种平静,使我不得安宁。那件水泥厂发的外套洗干净后,我把它晾干,挂到衣柜里。在马小跳出走的好多个夜里,我穿着这件大衣,一直在想,这件衣服到底是马小跳缝的还是她妈缝的?马小跳出走后,她爸经常一个人坐着轮椅到河堤边上,在那待上一整天。我爸常过去陪他聊天喝酒。医生本来不让他喝酒的。他说,都成这样了,还能有更差的吗?几年后他抑郁而终,走前跟我爸说,他不恨马小跳。马小跳回来过一次,是归龙去世的时候。那会我正在外面念大学,归龙和我家并不亲,所以就没有回去。我妈说,葬礼的时候,马小跳一句话也没说,她给归龙磕了三个头,插上三炷香便飘然离去。
夜里睡觉,我经常做梦,梦到和马小跳在一起的日子。醒来后,一个人面对茫茫黑夜,像是这个世界只剩自己一个人一样。我开始琢磨着马小跳的出走,是不是因为她恨她爸。还是因为那一棍下去的结果,并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她破坏了这个家庭原本的平衡方式。马小跳那时还小,做事很决绝,不知道这其中微妙的东西。等到后来她长大一些,会不断反思她那一棍到底是错还是对的。倘若不打,她妈就这样忍着一辈子吗?我努力把马小跳和春子师父联系起来。假如马小跳后天想通了,开了一个无面人心理调解工作室,要弥补自己年轻的过错。然后怕被我认出她,就躲起来了。这样的话,有一天她躲够了,自然会出来见我。我越想越乱,脑子里都是马小跳的影子。如果躲够了出来见我,我要跟她说什么呢?我们要以什么身份和情绪来进行这场会面?这其中时间的巨大缝隙真的能接起来了吗?我对此感到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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