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小说《桃花坞》内容如下:
一、
徐憨憨本名叫什么,无有镇的居民大多不知。
无有镇的蔡芹花要求我给徐憨憨写墓志铭,她给我发了一张范例图片,上有死者生平、嗜好、光辉业绩一二三。蔡芹花讲必须参照图片格式写,内容要详尽,文笔要质朴有力。尽管她说她对徐憨憨所知甚少,但并不妨碍她提出独特的要求。她出的价挺高,一万稿酬外,包来回高铁票,并提供小镇半月免费食宿。我不是盛名在外的作家,只在几个市级刊物上发过几篇小说,面对如此诱惑,自然难以抵挡,收拾了几件衣服,按图索骥,来到蔡芹花开的旅店。
旅店的名字就叫“小旅店”,格外直抒胸臆。三层自建房,楼顶住蔡芹花,二楼几间客房,一楼厨卫加早点铺。蔡芹花说我来得不是时候,春天的无有镇很漂亮,河对岸的桃花开了,不少美院学生来采风,那是镇上生意最好的时节,她的旅店靠那段时间里的收入维持一整年花销。眼下是深秋,黑黢黢的桃树树干扭曲着,插入灰白的天空,一股凄凉之意扑过河面汹涌地冲刷着小镇。
我和蔡芹花坐在小旅店门口的青石台阶上吃晚饭,路过的人见了她,笑着说,老蔡,你真找了人来。
蔡芹花很得意地回那人:十九老师可不是一般人,她是作家!
听到作家这个词,我烧红了耳根子,装作镇定,捧着碗吃蔡芹花做的哒哒面。哒哒面用一根面条做成,筷头粗细,蛇一样盘踞在碗中,上面流淌着蒜香味的肉末汁。面条很有嚼劲,味道似曾相识,我大概小时候吃过这种面。不过我爸妈都不太擅长做饭,什么时候吃过哒哒面我实在想不起来。
陆续有人从门前经过,蔡芹花热情地向他们推销我,他们笑蔡芹花给一个傻子写碑文,比徐憨憨还憨出许多来,从镇东头憨到了镇西头,钱烧得慌。他们看我,调侃说蔡老板从哪里找来的小姑娘,长得很像你咧。
老蔡,这莫不是你当年走失的丫头吧?
滚滚滚,一个个闲得扯淡。我要是生出来个作家,我就是挖地十八尺,都要把她挖出来。
那些人走开后,我端着空碗跟蔡芹花进厨房,想问问她走失的女儿是怎么回事。但蔡芹花把水龙头开到最大,哗哗的水声冲走了我打探的念头。她自顾自地亮着嗓门说,那些人看不起徐憨憨嘛,呸,他们不是人,我该把毒鼠强掺到我的油条里,让他们吃了升天,免得污染空气。
她说起来咬牙切齿的,跟刚才笑嘻嘻的样子判若两人。收拾了厨房,她扭头见我发愣,又捂嘴笑着说:骗你玩的,你这作家咋这么好骗。
我被安排睡在二楼最右侧的客房,公共的走廊上挂着很多照片。蔡老板领着我去房间,一边走一边介绍说,都是她年轻时候的照片,有些是她老公的、儿子的,他们一家人喜欢拍照。后来老公去世,儿子在大城市安了家,很少回来,她不喜欢大城市的生活,就守着这栋房子过活。蔡芹花指着一张黑白照说,圆脸那个就是徐憨憨。徐憨憨的眼睛大概因为不太适应镜头瞪得大大的,似乎要把观看的人拉进她的眼眶里。她看上去二十来岁,齐耳短发、小嘴巴,放在时下依然是讨人喜欢的乖巧型美女。
蔡芹花随我进屋,坐在藤椅上讲讲徐憨憨初来镇上的事。她不记得徐憨憨是哪天来的。镇上原本没有乞丐、流浪儿、精神病,但有一段时间,那些人突然集中地在深夜空降到镇电影院的广场上。电影院早不开张了,里面上千张椅子都在吃灰。那些流浪的人在电影院里歇脚。蔡芹花的女儿丫丫总爱往电影院里跑,她去抓女儿回家吃饭,意外撞见从村里来镇上赶集的青年,侵犯徐憨憨。
“我手里举着不锈钢饭勺,拳头大小的,”她一边说一边比划,“朝那小伙子腰上砸了好几下,我不敢把人打坏了,只挑肉多的地方下手。徐憨憨真好看啊。大夏天的,她还穿着黑漆漆的夹袄,腰间绑着脏兮兮的麻绳。可她的眼睛透亮,看上去冇得一点坏心思。那小伙子跑了,她都不晓得哭,从衣兜里掏出来张皱巴巴的相片,问我有没有见过她女儿。那是小婴儿的照片,出生不久的小孩都一个样,我哪里辨得出来。我说我没见过,从一个角落里把丫丫抓出来。徐憨憨母老虎一样扑向我,把丫丫夹到胳膊下,说她终于找到她的囡囡了。我们两个为争丫丫拉扯起来,丫丫吓哭了,她赶紧松手,跟在我们后面去了我家。嗨,总之,她是个可怜人。”
蔡芹花给了我几个名单,比如老苏、童万里,他们都愿意接受我的采访。我问她既然跟徐憨憨有过深接触,为什么不都说给我听。
她笑而不语,关上房门把沉默扔给我。
我住的房间是贴着水粉色墙布,桃花色四件套,粉色书桌,奶白窗帘。书桌上摆着一些杂志,我随手翻看,发现它们全是我发表的期刊,有的被反复阅读,页边已起毛打卷。能被如此珍爱,我有些受宠若惊。谁会看它们呢?也许是曾经入驻的旅客,也许是蔡芹花。我更偏向前者,蔡芹花那样子,不太像文学爱好者。
我向来择床,换了新地方翻来覆去睡不着,后半夜有零星雨点声,我迷迷糊糊回到小时候,两个女人争着抱我,她们的脸开始还很模糊,我缩在幼小的身体里仰视她们,两张脸越来越清晰,成了蔡芹花和徐憨憨,她们商量说拿锯子来,锯成两半,各得一份。我求她们不要锯我,她们的笑脸忽然扁平,成了墙上的照片,泪水不断从照片里涌出,蔓延到房间,水快速涨落至床沿,我的床成了一艘小船,在黑色的海浪中颠飞。船到了青石条铺成的码头,我成了一个小石子,滚落到朱漆色的“小旅店”招牌下。但蔡芹花和徐憨憨,都不要我了。越来越多的人经过,他们看不见我,我的身体成了透明色。我很着急,却说不出话。越想说话越说不出,忽地醒了。
醒来后,我闻到空气里浓郁的油炸食物香气。蔡芹花在准备早餐,她开了几十年的早餐店,房子虽改成旅店,但每天早上起来卖豆浆油条是她雷打不动的功课。我吃过早饭,呆坐在门边,看食客进进出出。有个头发半白的奶奶拿了豆浆油条挨着我坐下,朝我微笑,无数条皱纹在她脸上盛开。老人自报家门说姓苏,我问她是不是蔡芹花说的那个老苏。她噌地站起来,豆浆没端稳,撒了满身。蔡芹花拿毛巾给她擦拭,她不耐烦地推开,说蔡芹花自己脑子有问题就算了,为啥要把她拉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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