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小说《桃花坞》内容如下:
我问他还记不记得徐憨憨和丫丫。
他有些警惕,旋即给蔡芹花打电话。随后,不等我追问,他倒自说自话地讲开了。他说丫丫落水事件后,他就不在派出所上班,去村里承包土地,种植大棚蔬菜。得知蔡芹花打算找人给徐梅写墓志铭,对,他们口中的徐憨憨,真名徐梅。当年没条件,户籍信息不全。出事后他才跑县里跑市里让其他同事查,慢慢梳理出真相。徐梅原是隔壁市棉花厂女工,为爱私奔到偏远的山村结婚,生了女儿被婆家嫌弃,女儿也被婆婆拿出去送人。徐梅从此疯癫,离开婆家沦为乞丐,四处寻找女儿囡囡。也许是上天冥冥之中的安排,徐梅在无有镇找到的囡囡,就是蔡芹花的女儿丫丫。
我惊愕,这么巧?
童万里讲,也不算巧。囡囡出生刚满月就被送走,无有镇有抱养的风俗,即一直生不出儿子的夫妇,会抱养一个女婴,以求得到送子观音的眷顾,生出属于自己的孩子。有的人会顶着超生罚款的压力,养育抱养的女孩。有的人则在拥有亲生子后将养女再度送人。徐梅几乎翻遍了周边村镇,吃了很多苦。一个年轻漂亮且脑子失常的单身女人,在外游荡近三年,会遭遇什么,无需多说。
沉默一度把我塞满。我跟在童万里的身后慢慢走,秋风萧萧,扫在脸上有点疼。河水拖着沉闷的步子往下滑,几片枯叶无奈地在水中飘荡。走到河流开阔处,我喊住童万里,问他这是不是当年围坝的位置。他很惊讶,询问缘由。
我说不出所以然。或是直觉,好像又不是直觉那么简单,仿佛电光石火之间,哪里有个缝隙松动了,有些东西闪现出来。我似乎踩过脚下的土地,嬉笑着跑上石头坝,伸手掬几捧浑黄的河水。我没站稳,跌进水中,徐梅毫不犹豫跳下来,托举我往岸边走。可棉袄吸饱了水,把我们往淤泥里拽。我们掉进了一个漆黑的深洞,洞里很冷,很闷。我听见徐梅的心跳,咚咚咚,像有节奏地摇晃的拨浪鼓。真好听。我贪恋地抱着她,鼓声至远至近,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忽然,有人掰开我的手,把我从洞里提出来,放到岸边枯草上。我想喊救救徐妈妈,可我怎么也发不出声音,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见。
老师,醒醒。
童万里着急地唤了好几声,我才回过神来。我告诉他,我好像来过这地方,也好像沉过河底。
他笑着说不可能,那是我作为作家的第六感在作祟。
可这裹得越来越稠密的熟悉感,到底怎么回事。我试图解释,给自己一个自圆其说的理由。也许是我看过太多江南风景,听过许多离奇故事,它们此刻统统逃离记忆的控制,揉成了疑团。
我问童万里,当年丫丫落水事件,他有什么看法。他沉默了一阵子,顺手扯下路边芦苇的苇絮,搓来搓去,直到它们碾成飞沫消失在风中。童万里说,他联系上了徐梅的家人,徐梅的父母和哥哥都在工厂上班,家境较好。可能老人被徐梅出走的事伤狠了,不愿意多提。倒是徐梅的哥哥,联系了蔡芹花的老公,打算接走丫丫。蔡芹花舍不得,但落水后丫丫有点呆呆傻傻的,不像以前那样活泼机灵,加上她查出来怀孕,她老公做主把丫丫送走,家里亲戚都站在她老公那边,她说的话不管用。
后来丫丫过得怎么样?
蔡芹花不敢去,托我去看过一回。大概是市里条件好,小姑娘被治好了,成了正常人。徐梅的哥哥嫂嫂不能生,把丫丫当亲生女养着。蔡芹花就说,别再去看了,别再打扰人家。后来的事我就不清楚了。这事是芹花心中的疤,要不然她怎么能跟她老公分居许多年。
童万里很严肃地提醒我,作家都爱打探别人的生活,希望我有边界感,不要再向蔡芹花问丫丫的事。说完,他懒得理我,大步流星地朝蔡芹花的小店走去。我在河边待了很久,直到蔡芹花打电话来喊我回去吃饭。晚饭很丰盛,蔡芹花频频举筷为我夹菜,而她的碗里已经堆满了童万里夹的菜。晚饭后,童万里起身告别,临走前,他用警告的眼神提醒我小心说话。
可我实在忍不住。
蔡芹花切着萝卜丝,准备明早早餐的小配菜,我站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的样子,跟她闲扯。我先从镇上的房子、游客说起,渐渐绕到了丫丫。我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说:“丫丫现在过得还可以吧?”
蔡芹花切菜的手明显抖了一下,锋利的菜刀切下她指甲一角,好在她指甲很长,没有伤到骨肉。她快速把切掉的指甲扔到地上,讪讪地笑着说,“应该过得好嘛。”
“你想不想她?”
“想的时候就种桃花嘛。嗨,你这么小心干啥,老童警告的吧?没事没事,我看得开。”她抓起一只手臂粗的白萝卜,铛铛铛切得飞快,薄片如雪从棕色案板落下。她顿了顿,补充说,“不止想她,更想小徐。小徐要是在,她肯定缠着我做辣萝卜条。”
“你不去找丫丫吗?”
“各有各的生活。她那么机灵,肯定知道自己是谁。墓碑上怎么写,你想好没?”
我笑,说我还想在镇上多住几天,她着急了结这事,也省不了几个钱。可我的调侃很快落下去,像一滴水没入深海。我说,我想好了,墓碑上刻,徐梅,来过,哭过,盛开过。
本文地址:https://www.98gs.com/xiaoshuo/26323.html,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