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小说《顾德尚的棋事》内容如下:
“放心,我带了。”老人咧嘴笑了起来。他下排的门牙缺了一个,像是一道闸门打开了,把欢乐也释放了出来。只见他把手伸进棉褂袋里摸索着,不一会儿就掏出巴掌大小的硬壳纸盒来。
盒子磨得显破旧了,老人小心翼翼地打开,可以看到里面棋子的模样了:拇指头那般大小,木头做的,四行四列分两层整整齐齐地排着。给顾德尚看了一眼,老人又把盒子盖了起来,说:“走吧,我们找个地方杀马去。”
老人带着顾德尚找到了不远处一牛栏,这牛栏看样子早已经不养牛了,空荡荡的,门板也歪倒在一边,里面还堆了不少稻草。两人找了一处避风的墙角,把门板抬了过来,老人掏出棋盒,打开,反手一盖,再拿起盒子,棋子就从折叠好的棋盘纸下蹦跶出来了。两人也没多说话,摊开棋盘纸,啪啪啪地摆好阵势。
老人让顾德尚先走,顾德尚也不客气,拿起棋子就架了个中炮。老人跳马,顾德尚也跳马,老人出车,顾德尚也出车,啪啪啪,两人走得飞快。走着走着,顾德尚就走了个眼光招,一个马被吃了,着急之下又胡乱走了几招,老将就被将死了。
都说好汉不赢头盘棋,顾德尚起先并不在意,看老人邋遢的样子,说话也有点神神叨叨的,估计脑子不大好使,这棋艺自然也高不到哪里去。第二局开始,顾德尚便认真起来,行棋速度明显慢了下来,走着走着,顾德尚就觉得不对了,自己虽然还没丢子,整个局势却被压制住了,偌大的棋盘,感觉竟无棋可走了,而对方车马炮全线压境,没挡几个回合,老将就被闷宫了。
顾德尚自然是不服气。在自己的村子里,顾德尚的棋艺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虽然也有输棋,但输得这么憋屈,还是第一次。第三局开始,顾德尚用手拍了拍脑门,打起精神,决定跟老人好好干上一盘。每走一步,顾德尚都要思虑一番,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拿起棋子,拍了下去。果不其然,形势好了许多,顾德尚快马加鞭,匹马直往对方老将奔去,一将就把对方老将请上了二楼,正自得意,老人退炮一打,顾德尚仔细一看,马竟然没了出路,活活被捉死了。原来这一切,都是老人设计好的陷阱。想到这里,顾德尚顿时一口气泄了下去,又坚持了几步,连车也被对方一马捉双了,只好投子认输了。
顾德尚知道自己的水平跟老人差了一大截,也就没了兴致,说道,阿公,你水平太好了,我走不过你,不走了。老人说,哎,这棋子都还没摸热,怎么就不走了呢。顾德尚说,水平差太多了,走着没意思。老人说,那我让你一个马,咱们再走几盘。顾德尚看老人巴巴地瞅着自己,也不好意思推辞,再说自己到底还有些不服气,就又跟老人下了起来。
让马又让先后,顾德尚明显感觉来自棋盘的压力少了好多,这时候他才注意到,老人下棋的手有些特别,老人手指修长,指甲似乎好久没剪了,也好久没洗了,污黑的,却能明显看到隐藏的白,这样的手,在农村老人中是很难见着了,更特别的是,老人用的是左手,他的右手垂在门板下面,就是赢棋了,也只是咧开嘴,左手手指在门板上弹着,发出突突突的节奏声响,和着呵呵的笑声欢快起来。然后,又用那左手摆好棋局。
顾德尚还注意到,有好棋妙手的时候,老人的左手就会在脑门抓几下,然后曲了下来,用食指与中指捏起棋子,缓缓绕了段弧线,再稳稳地拍下。只要听到这样“啪”的一声,顾德尚就会跟着胸中一震,知道自己又要输棋了。
又下了两盘,顾德尚竟侥幸和了一局,这不由让顾德尚憋闷的心情舒畅了不少,觉得自己还是有赢的希望,愈发欲罢不能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看棋子上的字也有些模糊了,顾德尚才忽然想起老婆交代过的,晚上得去她伯父家吃饭。
最后一局下完,等顾德尚甩下棋子跑回去时才得知,马晓玲已经找了他好久了。村里人吃饭吃得早,加上冬天日子短,一般人家在这时节四点多点就开吃了,顾德尚回去时已差不多五点半了,那时还没手机,马晓玲还以为顾德尚喝醉躺哪儿去了,把能想到的地方都找了个遍,当得知顾德尚是躲在牛栏里跟人下棋,气得马晓玲把数落他的声调又提高了好几度,这么一折腾,这事也就弄得全村都知晓了。
“你怎么跟老抓头混在一起,人家癫,你也跟着癫啊,霉都给你倒死了。”马晓玲横眉竖目,说得顾德尚不敢吭声。还好老丈人劝了几句,才慢慢平息下来。赶到大伯家,又是一番道歉。大伯了解情况后,又热了菜,请顾德尚吃酒。这下棋引起的风波才算过去了。
二、
马晓玲大伯就是百顷。在吃酒闲谈中,顾德尚才了解到老抓头更多的情况。
老抓头是外号,他的真名叫马智愚,村里小一辈的已很少知道了,他家以前是地主,不过新中国成立后地主被打倒,老抓头一家自然就败落了,父母亲死时,老抓头还没成年,因从小娇生惯养,干不了体力活,别说成家讨老婆,就连自个儿的生计都成问题了。还好读过几年书,碰到村里有红白喜事,便帮人家号包写对联什么的,混口饭吃。后来又干起“夹骨”的营生。早年先,有不少人死后没钱安葬,草席一卷,放在棺材寮里,待完全腐烂了,把尸骨放入泥罐里封好,即所谓的金瓶罐,随便找个山坡或山洞就给埋了,后人若有条件了,便会把金瓶罐里的尸骨弄到棺材里,找块好坟地重新安葬。“夹骨”就是把腐烂后的尸骨夹到金瓶罐,或是把金瓶罐里尸骨夹到棺材里放好。干这活虽说是不用多少力气,却被认为是极晦气的,只有下等没着落的人才会去做。而老抓头干了这活后,村里就没啥人愿意跟他接近了,唯恐会触了霉头,也只有碰见白事了,要给死去的祖先号纸钱包,老抓头才能插上一脚。
“你弗看老抓头现在这样邋里邋遢,以前可讲究了。”百顷说起老抓头,眼角就会跟着嘴角翘起。“以前的老抓头,屁股后面的水是不吃的。”百顷又接着解释,在地主家,一大清早,长年就会去溪里先把水缸挑满,而老抓头家的长年得把后面那桶水给倒掉,因为老抓头说长年会把屁放进去。说完,便呵呵笑起来。
顾德尚也是后来才知道,百顷他们的父亲就曾经在老抓头家做过长年。“三十年水流东,三十年水流西。人这一生世,还真是说不拎清啊。”百顷的老婆也在一边感慨道。
“正月正头的,跟这种人还是要少接触点,不大吉利。”百顷的老婆看着顾德尚,语重心长。
顾德尚点了点头。按农村的说法,正月是一年的开头,正月碰着的事,便是所谓的头彩,预示着一年的运气好坏,是需要讲究的。也确实,自此后,顾德尚就避着老抓头了,去问溪村偶有见着了,也是远远地绕开。
而让顾德尚没想到的是,自己会有事要找上老抓头。那已是三四年后的事了,彼时,顾德尚在温州皮鞋厂打工已好些年头了,流程技术早就摸透,也有了一些积蓄,便盘算着出来自己单干。下了决心,租了间老厂房,买了二手机器,夫妻俩就轰隆隆地干起来了。
万事开头难,顾德尚一边干活一边跑销售,累就不用说了,最头疼的还是,怎样把做出来的鞋子给卖出去。顾德尚是农村来的,比起温州本地的,人脉关系自然就差了许多,在当时温州这又是最讲究的。已近农历年底,顾德尚还有小半存货没销出去,上午跑了几家柜台,要么是对价格压得太低没谈拢,要么干脆被人家一句给回绝了,回来时穿过一条巷子,耳边都是家庭作坊里的机器嘎嘎作响,听得更是心情烦躁。顾德尚埋着头,差点就撞进了人阵里,抬眼才发现,一群人正围在那看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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