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小说《童谣》内容如下:
代课老师王文学,马脸,个头憨高,会拉一手好二胡,教我们喜欢但不被学校重视的体育和音乐,就是跑步爱摔跟头,经常被我们哄笑。海英有一条金嗓子,唱歌好听,王老师偏心,仿佛整堂音乐课是给她一个人上的,别人都是观众。他还总给海英带吃的,尤其爱给她买苹果。起先,代课老师只挣工分,生产队解体后才有了工资。他可真舍得花钱。我们知道,海英爸爸老实巴交,海英妈病病歪歪,上面还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海英除了穿哥姐们穿过的补丁衣服,最大的问题就是吃不饱,饿是常态。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因为有了王老师,她才没被饿死。
那天的事有些蹊跷,上课好一阵子了,海英还没进教室,原来,她上厕所时突然晕厥,医生说再晚一会儿可能就没命了。那是一种什么病呢?没人能说清,好在什么病不是重点,重点是王老师救人的壮举。有人看见,王老师将海英背出女厕所,一股风似的往卫生院跑,奇怪的是,爱摔跟头的他,那次的奔跑十分流畅。学校准备表彰王老师,但有位细心的老师提出一个有意思的疑问——李海英上的是女厕所,王老师是怎么发现她晕厥的?对呀,校长恍然大悟。王老师也给不出合理的解释,只说是直觉,他说就是觉得海英要出事。谁信呢。于是,王老师非但没被表彰,反而成了全校乃至全镇的笑柄。海英捡了一条命,但从此见人就脸红,仿佛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谁也想不到,槐宁镇最可怜的孩子,竟是未来的戏曲名角。暑假还没到,海英就提前离校了,因为她考上了戏校,用现在的话说逆袭了,逆袭的推手无疑就是王老师。
那天,市戏校来学校招生,程序很简单,唱一首歌就行。王老师连拉带拽,把扭扭捏捏的海英拽到了招考现场,自己却摔了个大跟头,引起哄堂大笑。海英很紧张,但唱起歌来就放开了,双手还不闲着,边唱边比画,结果被当场选中。原因之一是嗓子好,音质特别适合唱戏,招考老师说,海英的嗓音里有一种女生少见的“金属音”;之二得益于那首歌,招考老师说,这应是一首当地民谣,歌词朴素,曲调优美,含有明显的戏曲元素。最后,招考老师总结说,海英天生就是一块唱戏的料,别看她开始紧张,一开口就忘我了,戏曲演员要的就是这种能入戏的痴劲儿。
那首歌我也会唱:“小青河的水波浪宽,曲曲弯弯往正南、往正南;人说槐宁是果乡,家家户户有果园、有果园……”歌是王老师教的,我们边唱边偷笑,槐宁镇哪有果园?除了何小凤家有棵鸭梨,我家有一棵核桃,就都是带刺的槐树、被虫子蛀烂的榆树、歪歪扭扭的柴柳。小青河也没有波浪,它只是一条从滦河分流的小溪,像一条细蛇从槐宁镇爬了过去。但这首搞笑的歌成全了海英。
海英走后,暑假来了。我去找小凤玩,吃了闭门羹,原来她爸爸从煤矿回来了。这个长着络腮胡须的矿工就像跟我有仇似的,凶巴巴地瞪着我,吓得我再不敢去。我只好去找烟根儿,但烟根儿有了新伙伴,她家隔壁来了个从保定来探亲的小女孩,名叫方华。烟根儿奚落我说:“你是个小子,总找丫头玩干啥?没出息。”
这破暑假,真没意思,我养成了大白天睡懒觉的毛病。那天,我结结实实睡了一个长觉,醒来发现太阳都打蔫了。我打着哈欠,溜达到街上,正赶上配件厂下班,工人们骑着燕山牌自行车,骄傲地打着车铃,有的向东,有的向西。我选了个方向,向西走去。小凤家在西边。
小凤家门口停着一辆大卡车,车门上印着“开滦范庄煤矿”,小凤爸爸站在车门旁,正指挥人们装车。有两个人把那对黄漆木箱搬上了车,后面四五个人,合力抬出了那条红漆大柜。小凤妈对围观的人说:“小凤要上五年级了,我们想让她到矿上念书,将来好考上技校。”她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句话。于是所有人都明白了,他们搬家是为了小凤转学。但小凤的爸爸阴沉着脸,一点也不高兴。
小凤要转学了?目之所及,缝纫机也被抬上了车,烟台挂钟放进了驾驶室,身强力壮的姚卫东一个人背着写字台连气都不喘。兔子呢,还有羊?我急匆匆跑到后院。羊没了,只留下一棚子的膻臭,兔楼的栅门敞开,兔去楼空。进屋看,外屋只剩下一口孤零零的水缸,里间放铁床的地方出现一大片空白,墙角耷拉着土蛛网和没精打采的尘挂。
我愣怔许久,猛然想起小凤,撒腿往街上跑。正赶上大卡车发动,轰隆,车厢里的物件左晃一下,右晃一下,然后像一头初次上套的牲口,窜了窜,吼着跑了。
我追着卡车喊:“何小凤,何小凤!”只见副驾驶探出一个梳着小刷子的小脑袋,还没等转过脸来,就被一只大手扳了进去。我失魂落魄地停住脚步,眼泪在眼窝里打转。
洁白的雪花飞
暑假里,槐宁镇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是,胡铁民被打折了腿。谁打的?一向眼里不揉沙子的胡铁民三缄其口。就是自己摔个跟头,还咒几句路不平呢?但槐宁镇的人津津乐道,除了我老婶烦人的啼哭。不管怎么说,槐宁镇的这个“配件”算是废了。另一件大事,是姚卫东被枪毙了。
短小精悍的姚卫东,身如燕,拳似铁。电影《少林寺》放映后,小镇掀起习武热,但修成正果的只有姚卫东,他能一连翻几个跟头,还会鲤鱼打挺,从房上跳下来比猫还轻。光天化日之下,姚卫东在光棍儿马二家的篱笆下,糟蹋了正和方华丢沙包的烟根儿。不过,目击者马二最初的说法是,姚卫东还糟蹋了九岁的女孩方华,但很快又改口说没看清到底有没有,方华姨父扬起的巴掌才没落到他脸上。
“你眼瞎了吗?”方华姨父眼里冒着火,“我小姨子昨天就带着方华回保定了。”
马二怯怯地嘟囔:“我正在睡午觉就被哭醒了,我肯定是睡蒙了。”
姚卫东被派出所抓走了。但他拒不认罪,狡辩说就是抱了抱,在公安的强大攻势下,不得不招认强奸了烟根儿。派出所所长在审讯中还问到方华,姚卫东说他不认识谁是方华,还反问所长:“槐宁镇有姓方的吗?”可怜的烟根儿精神恍惚,从她嘴里什么也问不出来。不过这就够了,姚卫东被判了死刑,那年正赶上“严打”。据参观行刑的人说,姚卫东昂首阔步走上刑场,就像电影里英勇就义的烈士,快行刑时却尿瘫了,他声泪俱下地长啸一声:“冤枉!”
“呸,早该死!”我恨姚卫东赛过胡铁民。有一次,姚卫东想拿我当活靶子,没料到我敢反抗,一脚踢中了他的命根子。姚卫东气急败坏,对我穷追猛打。我使出吃奶的劲儿爬上一棵细弱的白杨树,姚卫东攥住树干三摇两晃,我就像一枚烂苹果掉在了地上,被他一顿乱踩。
一个瘸了,一个毙了,槐宁镇的两个祸害都遭了报应。只可惜了烟根儿。烟根儿不会说话了,目光直勾勾的,冷不丁傻笑一下,再后来就精神失常,成了槐宁镇家喻户晓的疯子。
疯了的烟根儿像个木偶,两臂下垂,双腿僵直,走两步停一会儿,尖声尖气地唱一句“洁白的雪花飞”,然后就像被孙悟空施了定身术,良久,仿佛穴位被解开了,再走,再唱。让人难受的是,那句歌本是八个字——“洁白的雪花飞满天”,一直到她死,人们也没听到她唱“满天”两个字。烟根儿唱着这半句歌在大街小巷游走,无论春夏秋冬,不管阴晴雨雪。槐宁镇的小孩子都学会了这半句歌,他们成群结队跟在烟根儿后面模仿,调皮的还跑到她前面扮鬼脸。这半句歌,简直就成了槐宁镇一首奇异的新童谣,流行了好多年。
十八年后,烟根儿在一个雪花飞舞的日子跌倒在胡同里,再也没有爬起来。
烟根儿长大后还是挺好看的,鼻子嘴巴都很精巧,也不瘦了,有一年槐宁镇时兴烫头发,她也赶了回时髦。二十四岁那年,她嫁给了槐宁镇的一个侏儒,还给他生了个儿子。据说那时节,她脸上泛出了血色,看孩子时眼里浸满柔光。可孩子还没断奶就被婆婆抱走了,这使她稍有好转的疯癫又断崖式下跌。据说后来那帮淘气的孩子里,也有她刚会跑的儿子,他和别的孩子一样唱那半句歌,也向她投石子。
不知道烟根儿能不能认出我,有一天下雨,我们在小胡同里迎面相遇,我把伞举到她头顶,她无动于衷,雨滴像眼泪,顺着她的下巴往下滴。小时候她是最爱跟我开玩笑的孩子,一说话就噎我,让我下不来台。我多想她能再噎我几句。这么想着时,她已经从伞下走进雨中,冷不丁唱了句“洁白的雪花飞”,我的鼻子骤然一酸。
烟根儿死那年,阔别槐宁镇十八年的方华回来了,来参加她姨父的葬礼。我早把她小时候的模样忘了。二十七岁的方华长得白白净净,穿着牛仔裤,梳着马尾辫,用槐宁镇的说法:真洋气!而且洋气里还透着一股子健康的劲头、阳光的气味。在大城市保定生活的方华当过篮球运动员,退役后在体委坐办公室。当然,槐宁镇没几个人记得她了。
方华给我叫了一声“哥”,方华妈半嗔半笑地说:“别瞎叫,他给你叫姨。”
“啊?”方华先是吃惊,继而没心没肺地大笑。想起来了,我妈告诉过我,方华妈、方华姨,都是她的远房姑妈,所以方华比我大一辈,尽管她比我还小两岁。
但是,当年的目击者马二还记得方华。“我明明看到,方华妈惊慌失措地把方华搂进怀里,还用手摸她的裤裆,沾了一手血,她抱起方华就跑,不顾昏倒在地的烟根儿。”马二说是他发现姚卫东在糟蹋孩子,吓跑了姚卫东,又亲自把方华妈喊来,她怎么可能回了保定呢?马二坐在破烂堆里,头顶盘旋着几只苍蝇,老得不像六十几岁的人。他听说方华妈又回槐宁镇了,一边分拣收来的废品,一边对我咕哝。
“别胡说。”我一面制止,一面担心地问,“你还跟谁说过?”
“没有。我答应过方华姨父,把这事烂在肚子里。”
我掏出一张钞票递给马二:“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该忘的就忘了。”马二先是一怔,然后嘿嘿地接到手里:“我想起来了,你们是亲戚。”他这样说也好,让我的“封口费”花得名正言顺。我目睹过烟根儿从疯到死的过程,不想再让方华被槐宁镇的苍蝇叮上。马二说:“十八年了,方华姨父每年都给我点钱,说是谢我,要是没那事,他谢我干啥?”我咯噔一下,感觉接过了一个接力棒。
本文地址:https://www.98gs.com/xiaoshuo/25353.html,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