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小说《童谣》内容如下:
下雨了,冒泡了
槐宁镇的童谣,最流行的当属这句:“下雨了,冒泡了,王八出来打唠儿了。”“打唠儿”是方言,聊天的意思,“王八”就是小乌龟。我一说这句童谣,何小凤就咯咯笑个不停,仿佛这是天底下最好笑的一句话。阴雨天,只要我在街头喊:“下雨了,冒泡了,王八出来打唠了。”孩子们就纷纷跑出家门,如同一只只欢天喜地的小乌龟。最积极的是李海英和烟根儿。海英穿着浑身补丁的肥大衣服,就像戏台上的小叫花子,烟根儿则像一根刚划着就被风吹灭的火柴,大脑袋,细身子,又黑又瘦。我早采好了一摞蓖麻叶子,发给她们当雨伞,但她们更喜欢直接扣在脑袋上,看上去就像一顶顶绿帽子。
后来,这句童谣成了我与何小凤的接头暗号,即便我在晴天喊,她也会欢蹦乱跳地跑出来。海英和烟根儿发觉被戏弄了,一个用白眼横我,一个用口水唾我。
何小凤特别不合群,下课钟敲响了,同学们都像小鸡仔出笼,她却静坐不动,呆呆地望着窗外,偶尔走出教室,也是一个人恹恹地站在白杨树下发呆。小凤爸爸在范庄煤矿上班,妈妈在槐宁供销社卖文具,大家认为,她不合群是她因为她看不起人。她家不是农户,却养了一只羊,还有一窝兔子,因此她常去小青河割草挑菜。我就是在河边割草时与她相熟的,是一条爬进她篮子里的草蛇帮我赢得了她的友谊。
“小凤,你爸爸妈妈挣工资,你家怎么还养羊养兔呢?”
“可能就是为了让我去割草吧。”噢,我明白了,有一次,小凤妈当着我的面说小凤:“惯着你吃,惯着你喝,不能惯着你懒!”
小凤家有两间房子,是供销社的工房,里间住人,外间是厨房。里间很宽敞,看上去什么都新,红漆的柜、黄漆的箱、褐色的写字台,亮得能照出人影,还有一架缝纫机,用花布盖着。墙上挂着烟台产的北极星挂钟,鸣声比学校的破钟清亮多了。别人家都是土炕,铺高粱细篾编的炕席,她家是一张大铁床,垫着海绵和柔软的床被,铺着一条印花床单,软软乎乎的,看着就想睡觉。写字台的玻璃板下,压着一张小凤妈的大脑袋相片,我在脑子里给这张脸接上了身体——紧绷绷的的确良衬衣裹着鼓鼓的胸脯,手腕上戴着一块汽水瓶盖那么小的手表。
小凤说:“我和我妈住,挺宽敞的。爸爸一个月才回家一次。”
“我认识你妈,你妈是卖铅笔的。”我没说,每次买完文具我都会回头再看一眼。
小凤说:“我妈也知道你,她说你给她叫姑。”
“哈哈,那咱们是亲戚喽。”
“因为我妈也姓姚。走,看我的小兔子去。”
兔子窝在后院,砖砌的,上下两层,各有一个铁丝编的小栅门。“你家兔子住楼?真好玩。”兔子也觉得我们好玩,听到动静都来拱门。“还有羊呢。”小凤指着石棉瓦铺顶的羊棚说。羊棚里拴着一只羊,又高又大,黄眼珠,大胡子。在十一岁的我眼里,它简直就是一匹骏马,真想骑上去。小凤见我向前凑,伸出胳膊一挡:“千万别碰它,顶人。”
像小凤家这种吃“商品粮”的人家,槐宁镇还有不少。如果大城市是一只白天鹅,槐宁镇就是一只五脏俱全的灰麻雀,有机关、商店、学校、卫生院,还有粮库、兽医站、机械厂。我家隔壁就是一家机床配件厂,厂长胡铁民绰号“配件”,梳着小分头,抹着发蜡,的确良衬衫掖进裤腰里,牛皮腰带上挂着一串钥匙。胡铁民倒背着手往厂门口一站,如果你正好经过,又不想跟他点头哈腰,就只能绕着走。
也有绕不开的时候。那天我去找小凤,连喊三遍童谣,也不见人影,我就推开虚掩的外间门往里走,里间门关着。没人?不对,刚才我分明听见小凤妈在唱歌,我一喊就不唱了。我啪啪敲门:“何小凤,何小凤!”门开了,开门的是胡铁民,穿着大裤衩的胡铁民扬手就扇了我一个耳光:“你他妈说谁是王八呢。”扇得我头一歪,就看见床上小凤妈的一团白肉,小凤妈说:“小凤去河边挑菜了。”
我跑到河边,跟小凤她说了,我说:“你妈不光美,还白。”小凤的脸腾地红了,她破天荒地冲我发了火:“你胡说!”一抬手,把菜篮子扣在我脑袋上,又挥起镰刀要砍我。我顶着菜篮子逃命,一脚踩空,滑进了河里。小凤慌张地跑过来,从我头上拿掉了篮子,又伸手把我拉上岸,然后蹲在河边呜呜哭了。
我浑身湿透,只好钻进玉米地拧衣服,抖净水珠,挂在一个玉米棒子上晾着。光着屁股可不好,我飞快地向河边跑去,扑通跳进水里,一猛子扎入河底,抓了一把黑泥,浮出水面,刚想抹在脸上吓唬小凤,发现她正惊恐地盯着水面,见我冒上来,却又扭过脸去。我拍着水面喊:“何小凤,衣服干了告诉我。”
小凤没理我,拎着篮子进了玉米地。我在水里游来游去,每次回头,都见她在不远处挑菜。后来她不挑菜了,坐在那棵玉米棒子下面,双手托腮看着我的衣服发呆。
“你的衣服干了。”她提着我的背心裤衩,站在河滩的草地上。见我向岸边游来,赌气地一扔,转过身去。
我穿好衣服,问:“小凤,你渴吗?”
“渴。”她说话轻柔无力。
“等着。”我钻进玉米地,挑了一棵粗壮的玉米,掰下一个棒子,剥掉外皮,揪掉须子,把又白又嫩的玉米芯递给她。小凤犹豫着啃了一口,嫩汁儿从嘴角冒出来:“呀,真甜。”她让我也尝尝。我啃了一口,果然又嫩又甜。我把棒子还给她,说再去掰一个,刚要转身,小凤突然捧住我的脸,冷不丁亲了一口,然后不错眼珠地看着我。我回过神来,也去亲她,她咯咯笑着晃脑袋,蹭了一脸玉米碴子。
“东东,等我长大了,给你当媳妇。”小凤躺在一条犁沟里说。
隔着玉米垄,我躺在另一侧犁沟里。我沮丧地说:“可是,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阳光从玉米叶子的间隙穿过,照出叶子上的一层茸毛,侧脸看过去,小凤脸上也有一层细茸毛。
就是从那天起,这句童谣成了我俩的接头暗号,同时也成了海英和烟根儿眼中“狼来了”式的谎言,即便真下雨了,也失去了号召力。况且海英也没心思和我们玩了,那段时间她有意躲人。我们都知道,她上厕所时差点丢了命,是王文学老师救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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