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文摘《三沙的石头》内容如下:
同样在这篇2016年发表的题为《70年前,亲历中国海军收复南海诸岛》的采访文章中,数十年前的西沙水域对张君然而言依然历历在目:
水下的珊瑚像一柄柄五光十色的剑,直插船底,海参和各种贝类、鱼类,在珊瑚丛中游来游去,跟《动物世界》“一模一样”,军舰就像拖拉机一样直要压上去,但还是没有触礁。测水深一看,船体离水底还有二十多米呢。为什么呢?这里的海水太清晰了,没有任何污染。
美丽非凡的西沙海景,让一个军人瞬间变成了一个抒情诗人。他没想到,经历了长期战争、处处焦土的祖国,还有如此仙境一样的图景。这图景对于长期陷身战乱的他而言如同圣域,有着抚慰和治愈身心的力量。
毫无疑问,他瞬时就爱上了这天堂一般的国土,并且以流泪的方式与之完成了滴血认亲的仪式。这爱,让他猝不及防,也让他终生难忘。从此,这个说不清自己故乡的人有了崭新的精神户籍:西沙。
张君然和战友们登陆后立即构筑工事,架设电台,并且竖立起了宣示主权的石碑——就是那块正面刻着“南海屏藩”、背面刻着“海军收复西沙群岛纪念碑”和“中华民国三十五年十一月二十四日立”字样的由水泥浇筑成的石碑。
完成宣示主权任务之后,张君然和战友们离开了西沙。他没有料到的是,只隔了一年半的时间,他就实现了与西沙的第二次会晤。
三、
1947年6月,张君然晋升少校军衔,被任命为海军西沙群岛第一任管理处主任,行使西沙群岛的军政领导权力。
入伍两年便升职到少校,张君然的提升可谓迅速。这自然是因为他是科班出身,是百废待兴的海军建设需要的人才,同时也不无西沙的加持之功。南海的宣示主权之举,是他为海军建立的不世之功。当国家为加强对西沙的军事控制设置管理处之际,以海军司令部海事处上尉参谋之职(整个舰队的三号人物)对西沙宣示主权的张君然,自然就成了驻守西沙最合适的人选。
1948年3月,搭乘南沙太平岛的补给船,张君然与海军战友们到西沙永兴岛走马上任了。
西沙依然,永兴岛依然,而张君然却不一样了。一年多前,他对西沙所知甚少,而现在,他算得上个“西沙通”了,与人说起西沙头头是道。一年多前,他是个多少有些生分的、局促的、渴望被接纳的客人,现在的他,俨然是个统率整座岛屿整个西沙海域的主人了。
张君然喜欢到处走动,仿佛巡视领地的酋长。他爱到海边看日出日落,苍烟暮霭,看海龟爬行,海鸟翻飞。海龟、海鸟、椰子树、珊瑚礁,各色各样的贝类和鱼,大海的所有一切,都被他视为他的岛民,当然也是祖国的子民。
他喜欢出海,追逐海浪,或者被海浪追逐。一年多前那让他猝然流泪的美景,现在可以从容欣赏了——水晶一般透亮,钻石一般永恒。近处的是葱绿,再远一点是翠绿,更远一点是天蓝,更远处的是幽蓝……海浪翻滚,绿与蓝与白层层叠叠,仿佛一个巨大的晶体。近处的海面之下,细沙铺展,游鱼如梦,那种宛若洪荒太初的美,让即使胸怀刻骨仇恨的人,也会生出菩萨一般的仁慈之心。
张君然尽情偎依在西沙的怀抱之中。他与西沙互相见证。他的内心时时涌动着创生的激情和表达的冲动。在完成驻岛任务之余,他也想留下自己管理此地的证据与爱的言辞,留下他与西沙的定情之物。
他想到的,依然是立碑。
在距永兴岛约十海里的银砾滩,他和战友们发现一架大概在1944年美日苏禄海空战时被击落的日军战斗机残骸,于是派士兵划着小艇把飞机碎片捡回,用旺火熔化,铸成一百厘米见方、厚约两厘米的铝块,并打磨平整,做成碑状,正面刻写“海军收复西沙群岛纪事碑”,反面刻写一千多字的海军收复西沙群岛的纪念文章,将其立在了永兴岛。
他又和战友们用水泥浇铸了一座高约七十厘米、宽约五十厘米的碑身。水泥未干,他现场口授碑文,由一名书法颇好的战士用匕首以魏体繁体刻画,正面写下“海军收复西沙群岛纪念碑 中华民国三十五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张君然立”,背面刻一个铁锚图案和同是繁体的“南海屏藩”,同样立于永兴岛。
这就是本文开头提到的那一块碑。
此刻已经是1948年,他何以依然要刻写“中华民国三十五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因为对他来说,“中华民国三十五年(1946)十一月二十四日”这个他们登岛的日子才更具有永恒的纪念意义。
他为何要刻上自己的名字?除了因为两年前收复西沙和今天管理西沙,他是唯一的在场者,我想,或许也暗含了他的一点私心——刻上自己的名姓,就是确定了自己与西沙的血脉关系,自己就永远是西沙的子嗣。
正是这块有着具体名姓的碑的存在,使“二战”以后我国收复西沙及南海诸岛主权,有了不容置疑的历史铁证。
四、
1949年6月,张君然从西沙换防下岛,这正是国民党节节败退的时候,何去何从,是去台湾还是留在大陆,对于张君然是个巨大的艰难抉择。
他无疑是国民党政府需要的人才。台湾,是中国第一海岛,海军建设肯定是重中之重,而他是科班出身并且建立功勋的海军将领。他在国民党统治下的中国长大,主要社会关系(同学、战友)肯定也多随着国民党的撤退而离开,他如果选择去台湾,也在情理之中。
但他最终选择了留下。同年8月,他在香港秘密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并作为华东军区海军一员,返回广州做策动国民党海军起义、投诚工作。
他是在西沙立了碑、留下名的人。他已经算得上是三沙的子嗣。他怎么舍得丢下这样一片让他落泪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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