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文摘《坐火车》内容如下:
我们有一二十年没有见过了。
唯一的一次见面,是在我活得最狼狈的时候:穷、累、负担沉重、意志消沉,生活对我来说如同一场没有尽头的刑罚。我唯一觉得可以依靠一下的地方,就是我曾经生活过的这个工厂家属区。这里像是一间冬天生了炉火的房子,简陋但是温暖。
我大约是在冬天去的。我的一群小时候的朋友聚在一起。他们都没上大学,在工厂或机关里做着普通的工作。聚会的地点是一家新开的饭店,就在我们家原来住的房子旁边。张涛和她在一个工厂,也约了她。但回答说她出门了,不能来。我对此有点失望。我们从中午开始喝酒,一直喝到深夜。她是下午来的,那时我已醉意朦胧。她就坐在我的右侧。不知道为什么,我几乎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像别人一样,很自信地说起自己的日常生活,好像这些事都意义重大。我在工厂当了八年工人,对那些女工们的表达方式,她们的口吻、神态都很熟悉。不懂的人或许以为她们在炫耀,但她们的经历是不值得炫耀的,不过就是一个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琐事而已。但我知道这是她们生活信心的自然流露。她们必须让自己相信,自己活得很幸福、很有意义,这样生活才会真的变得充实和饱满起来。否则,生活会变成单调乏味的重复。以为自己生活中发生的事情都不同凡响,正是她们兴致勃勃地生活下去的理由。所以,我对她说的那些事并未感到厌烦。我只能从她的容貌和体态中依稀看到当年那个天真的少女。我们此刻虽然近在咫尺,其实已相隔甚远。她不知道,也无意知道我这些年的生活经历。我对她的经历则很有兴趣,这其中不单有关怀的成分,我更想弄明白她是怎样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的。
因为喝得太多了,我隐约地记得她中途退了席,好像是为了晚上的演出。我当时迷迷糊糊地想,这样的年纪,上了台还有什么魅力?何况还是一群业余演员。我懂得一个人的业余爱好对其生活的意义是在很多年以后了。我学会了心平气和地听那些业余爱好者热情洋溢地发表他们的艺术见解。这些见解并不是对艺术本身有什么意义,而是对他们自身意义非凡。
那一夜我喝得酩酊大醉。早上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宾馆的床上,脖子上系了一条红纱巾。别人告诉我,那是她的。我抚摸着那条纱巾,有点感动,也有点漠然。
在回青岛的火车上,我捏着红纱巾的一角,伸出车外,让它在风中像旗帜一样剧烈地抖动。我松开了手,纱巾像一只鸟儿一样向后面疾飞而去,转眼就不见了。
那是一片空旷的土地。
我知道,我再也回不到这个地方了。我只是一厢情愿地把这里当成了我的故乡,但这个地方我已经无法融入。
此后,我仍独自一人回去过多次。只是不再约见同学和朋友。我孤独地在熟悉的路上走着,看着它发生的变化,变得越来越陌生,越来越疏远。
我的小学加了围墙,门卫不让我进去。我的中学拆掉了原来的平房,盖起了新楼。俱乐部拆掉了,幼儿园拆掉了,厂医院的三层楼变成了一栋极高的大厦。值得庆幸的是那些像人体骨架一样的道路没变。我沿着这些路走着,一点一点回忆路边那些房子的旧样,和那些房子与我的关联。
百货公司还在老地方,不过已经变成了两层楼的超市。国营饭店仍在原址,只是变成了鲜亮的火锅店。蔬菜公司没有了——我曾无数次在那个小窗口买几角钱的肉,给正在挨批斗的父亲补补身体。足球场变成了一个乱哄哄的集市,很多退休老人聚在这里闲聊。
我在一个僻静的路边找了一家小饭馆,墙壁乌黑,桌椅简陋,说是博山菜,只是得其仿佛而已。吃饭的时候,我忽然想起,这地方是原先的粮店。
我得走了。
淄博不是始发站,上了车多半是没有座位的,但从此地到青岛还有六七个小时。鲁中酷热,火车上尚无空调,我挤在车厢里,和一个大汉面对面站着,我觉得我们俩肚子上的汗都流到了一起。在闷热和疲累中,我以为自己随时可能晕倒,然而并没有。可能是我那时还算年轻吧。但这苦旅的记忆却刻骨铭心,将乘车视为畏途,此后几十年不曾改变。
及至高铁开通,我才真正体验到旅途的轻松。从北京到青岛由十几个小时变成了五个小时,再后来有了三个小时的快车,而且车次很多,座椅舒适,不用再托人买票,不用再忍受旅途的劳累,我觉得自己像一个绅士一样坐在火车上,买两罐比商店贵得多的啤酒,从容地品啜,直到终点。
只是这种快车在济南和淄博都不停靠,我也已经没了下车停留几天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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