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文摘《坐火车》内容如下:
我是铁路边上长大的。我的小学、中学都挨着铁路。课间的时候常能看见客车或货车开过去。有时还能看见一个火车头顶着几节货车车厢,开过来又开过去,那是火车在编组。有的车厢上还写着我们工厂的名字,有的写着“阳泉”二字。阳泉有我们厂一个铝钒土矿。我小时候看到这两个字常想:阳泉是个什么样子?很多山,山上立着井架,头戴铝盔的矿工,小火车,一排一排的家属宿舍……
这条铁路是日本人修的,沿途不少车站是日式建筑。向南通往博山——那可是个好地方,产煤,产陶瓷、琉璃,有很多工厂。博山男人都会做菜。向北与胶济铁路相接,可到济南、青岛,甚至更远的地方。
我们厂大,铁路客运部门专门为我们设了一个火车站,停车一分钟。跟火车站隔着一条公路,就是工厂的大门,门的一侧是一个很大的炮楼。前几年我回去,炮楼已经不见了。拆它干嘛?这个炮楼是个提醒:我们被日本人侵略过。他们不光杀人放火,还掠夺我们的资源。
我们到远地方去,都是直接到市里坐火车。我大多是到老家莱阳去。其实我没在老家生活过,只是听父亲在茶余饭后说起他生长的那个小山村的各种人和事,不仅感到新奇,还没来由地对那个地方产生了亲切感。大约对任何人来说,故乡都不仅意味着我们的血脉从何而来,也是我们心里的依靠和归宿。
汪曾祺在美国遇见两个黑人,说他们没有祖国。他们只知道自己来自非洲,却不知是非洲的哪个国家。汪曾祺说:这是一个深刻的悲剧。
故乡对我虽然很生疏和遥远,却是时常念及的,仿佛那个小山村随时在护佑着我。
暑假回乡的情形不大记得了。唯一记得的是有一回车停潍坊,站台上有卖潍坊萝卜的。萝卜是青绿色的,一尺多长,小孩拳头粗细,竖着切成四条,根部还连在一起。对面坐着的一位年轻女人买了一个,掰了一条,非要让我尝尝,并说:不辣。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萝卜。现在有了网购,我不止一次买过潍坊萝卜,却再也没有那么好吃的了。
寒假回去,多是父亲的同事和同乡吕叔叔带我走。晚上九点钟上车,第二天凌晨四点多到达。适逢春运,火车上很拥挤,过道上站满了人。列车员提着白铁皮做的大水壶从人缝中挤过去,给乘客的茶缸倒开水。有的人能在这拥挤和嘈杂中酣然睡去,任由口水从嘴角流出并滴落下来,这实在让我佩服。因为我虽然还是个孩子,并且疲惫已极,却无论如何无法入睡。更让我敬佩的是能很快和周围的乘客打成一片的人。有一位农村妇女,带了两个孩子,小的只有两三岁,是去部队看丈夫的。听她和周围的人聊天,你会以为那些人都是她同村的乡亲。她那种自然而然的亲和力,消弭了陌生人之间的警惕和隔膜,有的人甚至愿意主动帮助她抱一会儿孩子。我想,她如果在村里当妇女主任,调解邻里纠纷、婆媳矛盾,肯定易如反掌。
这是一个天然地具有人格魅力的人。
到北京工作以后,我每逢寒暑假都要回青岛去看望父母。因为回到家里,我才会真的放松下来。而在北京,我虽然已经结婚生子、安家立业,却总是感到隐隐的不安。北京太大了,可能跟我是从小地方成长起来的有关,周围的人大都是见过的,哪怕不知道对方的姓名。在北京,你碰到的多半是陌生的面孔。我自觉像一粒砂子,不只渺小,而且和别人毫无关联。这种卑微感和孤独感至今仍伴随着我。北京已经是我生活的时间最长的城市,但在这里,我始终以为自己是个漂泊者。
可是从北京到青岛去并不容易。那时北京至青岛每天只有两趟火车。青岛是避暑胜地,暑假时乘车的人自然很多;寒假正逢春运,人更多。车票很不好买,每次回去总是四处托人。我有个老同事的儿子在铁路局工作,我不止一次托他买过票。买到卧铺的时候很少,有张硬座就不错了。最初,这趟车要运行十七个小时,后来几次提速,最快时也要十一个小时。
坐在直角靠背的木头座椅上,度过整整一个夜晚。我在自家床上也要失眠的,何况是这样坐着。在困倦中望着窗外浓稠的黑暗,远处出现一点稀疏的灯光,那大概是一个村庄。四等小站旁常常有人家,看见屋里有人走动,无端地感到亲切。车过济南是在上半夜,我初恋的姑娘就住在那里。我总是猜想,那无数星星点点的灯光中,有一盏就是属于她的。这个城市因为她,总牵系着我。哪怕只是从它身旁经过,也会让我百感交集。几十年来,一直如此。她后来告诉我,她很多年不敢去火车站,因为知道每年冬夏我都要从这里经过。
车过济南后的下一个大站是淄博。我在这里生活了十四年,从十岁到二十四岁。不知道为什么,从到了北京之后,我就格外想念这个平凡而淳朴的城市。可能是因为我在这里度过了从懵懂到觉醒的年龄,度过了真正走进生活的阶段。也许,我的生命底色就是在这里形成的。十岁之前,我是在富拉尔基度过的。我一直以为这是一个外语地名,后来才知道是达斡尔语“红色之岸”的意思。对于我,富拉尔基是一个充满浪漫主义气息的所在,相比之下,淄博显得太土。但正是它那重拙的方言、棕褐色的丘岭、黄绿交错的庄稼地,以及小地方人对本地特产的自豪感,都像一个宽容的小学老师一样包容着我。淄博更是我心灵的故乡,它意味着平静、安稳、依靠。
我记不清有多少次中途从淄博下车,每一次都满怀期待。我重新走在我生活过的工厂家属区,看我们家住过的老房子,老房子旁边的幼儿园,幼儿园南面的澡堂。紧挨着我们家就是一条从北到南的路,路的尽头是我的小学。我每天上下学都走这条路,经常会和住在我家后面那排房的一位女生同路。她长得很漂亮,而且总是穿得很整洁。我有点喜欢她。夏天在门口乘凉,我不敢光着膀子,怕她会看见。参加工作之后,听说她谈恋爱了,我有点儿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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