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故事《母亲们的味道已消失在夜空中》内容如下:
我们这一代人的母亲们,大多已去了天上。
她们的味道,在我看来,更多的就是咸菜的味道。这是一代代重庆母亲的传承,到今天,断了。在春节满桌的甘鲜甜腻中,咸菜,上不得台面,却久藏于几代人心底。
冬至后,我开始做咸菜。如今网购那么发达,啥东西用钱买不到呢?自己做咸菜,耗时费力,疯了吗?
没疯。世间有些事,并非仅为满足口腹之欲。沉浸其中,你会找到少年时的感觉。它有好奇、冲动和幻想,绝无老成、稳当和彷徨。
我喜欢少年时代。那是一个啥都想试、也敢试的年龄。按重庆话说:小崽儿太千翻儿(顽皮)了,天花板上都能留下脚板印了!
母亲要收我的脚板印,逼着我学做咸菜。
要做,就得先去买菜。
冬天,嘉陵江畔的大溪沟码头泊满从上游下来的木船。河滩上,蔬菜堆成小山。主要是白萝卜、红萝卜、胡萝卜、青菜头、包包白。
按母亲的要求,只买白萝卜和青菜头。
菜堆边立一黄脸大汉,大声吆喝着,见我等小崽儿来买,也不上秤,直接上手,三下五除二就装满一背篼。收钱则看他的心情了,有时喊3角,有时喊5角,没个准儿。
即便如此,也算便宜。圆白萝卜和青菜头,折算下来才1分钱1斤,因为装满一背篼,至少有30斤。那时的钱也真值钱:小面8分钱2两,烧饼3分钱1个,印豆糕3分钱3个,新鲜猪肉7角7分钱1斤,大米1角4分钱1斤。能花3角钱弄一背篼蔬菜,也算生活给穷人的馈赠。
背菜回家是个力气活儿。
我也不知道背篼里的菜有多重,反正越背越重。从大溪沟河边开始爬坡,经过人和街小学、大溪沟电厂 、水厂 ,钻进通往龙家湾的小巷子。龙家湾的崽儿们特别“野道”(霸道),还好,他们对我等背菜的小崽儿基本会高抬贵手,最多拿走一个萝卜或一个青菜头。
过龙家湾,上坡,歇气。右手岩坎下是嘉陵江,江上木船如梭,船工大声喊着号子,听着怪怪的,未曾想数十年后竟成了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川江号子。
歇过气,背起菜过小巷,到今天的曾家岩书院,过周公馆,抵达团市委。穿过团市委的坝子,下长长的石梯坎,抵红砖二宿舍。到家。
第一次背菜,搁下背篼后,发现肩膀被篾条勒破。后来多背几次,肩膀就皮实了,以至后来到云南支边,生猛时,也能挑起200斤走三五里。当然得换肩。
切菜也是个苦活儿。每一个萝卜或青菜头,必须先切片,再上一刀、下一刀,切成条状,但不能切断,有点儿像切腰花,但更粗犷些,方便晾晒。
冬天的重庆几乎无太阳,只能靠风把它吹干。
那时我婆婆(奶奶)尹庆碧还健在。母亲上班不在家时,她就教我切菜。一背篼菜几十斤,切得手都打泡了,还切不完,就像走在隧道里,看不到光。
牵上麻绳,将切好的菜挂上去。麻绳就沉甸甸地往下坠。终于,当窗台上和走廊里挂满成果后,到处飘荡着浓浓菜香。
剩下的,就交给时间和风了。风,一天天吹过。风,可以改变很多。无论萝卜条还是青菜条,在风中一天天蔫缩。我眼看它们脱水、起皱、变丑陋,却不知咸菜的香已浓缩在那不起眼的巾巾吊吊(方言,指是挂着的条状物)中。
很多年后做了记者,去涪陵采访,见冬天的乌江边,无论田间地头还是屋檐下,都挂满青菜头。问农人,才知它们也要靠乌江河谷的风吹到一定程度,才能入厂做榨菜。
渝东的风,吹了几百年,吹出了川人咸菜和榨菜的世界。
今天的榨菜,还在风靡世界;咸菜,却渐次退出舞台。
这是宿命,也是味蕾的选择。
在我跟着母亲学做咸菜的少年时,偌大重庆城,无论曾家岩、上清寺、沙坪坝、观音桥,抑或解放碑脚下的依人巷、江家巷和小米市,只要是人烟稠密的居住区,就能看到无论窗台上、走廊里或有限的地坝边,都有人晾晒咸菜。
路过,能闻到干焦的菜香。
那时肉少,凭票,每月每人1斤,因此很少见到谁家腊月里做香肠、腊肉。咸菜,却是很多人家要做的。
原以为川人好食腊肉,后来才知乃鲜肉无法储藏。农人杀年猪,一年就捅那么一刀,肉咋保存?只能盐腌后挂灶台上烟熏,还要佐以柏树枝或柑橘皮等,熏得黄桑桑的或漆麻子黑的,可保存一整年。来客时,割一刀,洗净,蒸煮,再红白相间切一碗,下锅爆油,放姜片和蒜苗再炒,起锅入口,那味儿,让人灵魂出窍。
故,“推豆花,煮腊肉”在巴渝民间,是一桩很隆重的事。
咸菜就没那么隆重了,但内涵复杂很多,盖因一个字: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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