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小说《城市底色》内容如下:
二、
爸爸的头发由黑变白,车间主任也不知换了多少茬儿。如今是个三十来岁的小伙子,姓唐,原先是爸爸的徒弟。人挺傲气,也霸气,总跟别人吹,唐姓是中国一个旺族,老祖先在唐朝掌大权呢。后来有明白的人说,唐朝是姓李的当皇帝。唐主任走路跟鸭子似的,一跩一跩的。车间有人就给他起个绰号“唐老鸭”。厂里生产已经不太景气,人一闲着就得找事儿。唐主任在班上打麻将,爸爸领料时正巧碰上。他背着手,就像电线杆子一样戳在唐主任跟前,胸脯呼呼地起伏,眼睛死死铆着桌上一堆堆钞票。唐主任也不错眼球地瞅着爸爸,两人相持一会儿,唐主任咧咧嘴说,师傅,您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别傻戳在这儿啊,碍我们的眼。旁人有些紧张,忙收拾着桌上的钞票要溜。爸爸支吾了半天,瓮声瓮气地说,厂里三令五申,谁上班打麻将,扣除全月工资。说完这句话,那几个打牌的人都很紧张地看着爸爸,只有唐主任笑了笑,对旁人轻松地说,没事,我师傅人老实得三脚踹不出个屁来,那嘴就是个钢闸,咱们放心打牌。说完把麻将推得哗啦哗啦山响。爸爸只得闭上眼摇摇头,叹一口气背着手闷闷走了。
妈妈听到这消息不干了,她眼睛里不揉沙子,是个风风火火泼泼辣辣的女人。她跑到车间堵到了唐主任,溜溜骂了一个多钟点儿,语言精粹,上下几千年,包括他的唐朝祖先。唐主任干瞪眼就是没辙儿。妈妈骂完了,不解气,又跑到厂长那儿去讨个公道。好在厂长开明,二话没说,把“唐老鸭”给免了,凡是打麻将的全扣除当月工资。爸爸怯了,跑到“唐老鸭”和扣除工资人的家里,挨个儿给人家赔礼,说,我那位是个臭嘴,别介意。那时,我正在公安大学读书,听到这个信儿后便气冲冲地跑回家,劈头盖脸地朝爸爸发了一顿火,你为什么不骂他几句,想当初他还是你的徒弟呢。这人有脸,树有皮。人善有人欺,马善有人骑,你知道吗!你手里没有短,凭什么让他这个王八蛋奚落,你给我们丢人,你连我妈妈的脚趾头都不如。爸爸朝我嘿嘿一笑没说话,我不依不饶。他半天挤出一句话,说,我这张嘴已经惹了一次祸,就不想有第二回。
当年,爸爸是从老家找来的妈妈,俩人在天津结了婚。爸爸说,城里的女人嘴太甜,我受不住。妈妈一直是家庭妇女,但从不甘于寂寞,她爱说,嘴茬子厉害,这一大片儿的居民没有不知道妈妈的名字。爸爸扭不过妈妈,最后勉强让她去厂里的食堂帮忙,并叮嘱说,闭上你的嘴。没有帮多久,妈妈因为跟一个工人吵架回了家。妈妈说,不是因为她,是这个人总想多吃肉。爸爸提前退休了,厂里给爸爸封了一个劳动模范的称号,被厂子敲锣打鼓地送回家。我万万没料到,他一进家门,就把胸前劳动模范的大红花扯下来扔到墙旮旯。从此,他整个变了个人。每天的话特别多,好像要把憋了一辈子的话全得抖搂出来。而且说每一句话都是指使别人干活儿的,其唠叨程度远远超过了妈妈。妈妈那张嘴,我从小听到大,倒习惯了,有时听听也是享受。可爸爸退休后那张嘴,叫我真忍受不住,有时会毛骨悚然。我大学毕业后到派出所当了刑警,上头看我精明,人也本分,几年的光景提我当了所长。按说这是件高兴的事,爸爸反倒腻歪我,心里不平衡了。妈妈对爸爸说,他是你儿子,他有出息你该高兴才对呀,哪还有嫉妒自己儿子的。妈妈说完这句话,爸爸发了脾气,怎么劝也不行。他说,我不是嫉妒,我觉得他肩膀这么嫩,心眼儿那么小,怎么能当所长呢。
那次所里办了一件漂亮的案子,抓获入户盗窃犯三人,盗窃金额三十多万。我下班在外面请大家吃饭,回家晚了。爸爸端着茶缸子出来对我说,我问你,饭局是谁掏钱呀?吃公款容易噎着,你懂吗?我忙解释,说,是我掏的钱,就几个办案子的人,吃的是三鲜打卤面。爸爸没在乎我说的这个,继续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说,瞧你那皮鞋,脏成什么样子还觍脸穿出来。别怕费鞋油,没钱我花。瞧你那一身警服,皱皱巴巴的也好意思穿出来,烫烫啊,烫挺喽,没钱我给你花。你现在大小也是个所长了,说话办事得讲原则。吃这顿饭即便是你花的钱,也不对,传出去对你不好。以后你们办案子多了,是不是办完就吃饭,这不就形成了规矩。我点点头,我内心多不服气也不会表现出来,我不是为了爸爸,我是为了在一边担心的妈妈。我不太理解,为什么以前不说话的爸爸,退休后却这么爱数叨人。还是妈妈了解他,妈妈说,你爸爸爱说话有个前提,就是谁花钱了就说谁,反正他绝对不会掏一分钱,他就是为了过过嘴瘾。你说怪不怪,爸爸这一犯横,把我这犯横的儿子给镇住了,竟身不由己地按照他老人家说的去办,从不敢马虎敷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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