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小说《定锚婴儿》内容如下:
“我可以帮助你。”他隔着门再次说。
但她不能相信他,她现在只能完全靠自己,靠这个正在一分为二的身体。
他是真心的吗?他真的想帮助她吗?他是真的想帮助——他曾帮她拎菜,还告诉过她忘了拔钥匙。他无意伤害她,只是想跟她聊一聊,聊聊一些困扰他的事情,把事情说个清楚。他不是一个罪犯,也从来没有故意伤害过别人。他其实什么也没做,只是问了一个敏感的问题,要她告诉他一个真相。真相——当每个人都包着一肚子的秘密时,他想要一个真相,一个小小的忏悔。他需要的就是真相,如果她给他一个,他也会还给她一个。两个完全陌生的男女交换一下真相,不是很好吗?他是对事不对人的,他要的只是真相。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也许根本没有意义,除了他对刻薄的需要,对坦诚的需要。难道他为了坦诚不得不刻薄吗?
“听着,我很抱歉对你说了那些话。我想帮助你,请相信我,我真的想帮助。”
这里只有疼痛,其他的都无关紧要。现在,她蹲在地板上,地板又湿又滑,铺着略呈粉红的水。孩子在她肚子里,梦幻的大脑袋:哭吧,和她一起哭。她哭喊的声音大得让自己都听不见。她被锁在痛里,没有人能触及她,伤害她。她的痛保护着她,她的身体除了痛以外什么都感觉不到。她就是痛:她,她的痛,还有那个把头撞在生命边缘的婴儿。这薄薄的边。
他该做什么?靠着这道反锁的门,听一个女人可怕的分娩声——这个声音你一来到这世上就选择忘记。一个母亲的声音。他的母亲已经死了三十年了。你的脑袋太大,大得让我生不出来,所以他们把我割开,我以为自己会死掉。他的母亲什么话都会大声说出来,苦难就像一枚别在她胸前的金胸针。她说个不停,直到他被送上战场,不再需要承受那些言语唾沫。你可是一定不能死,你一定得活下来,你不能自私得比我先死,我可是除了你再没有别的亲人。她真的说过那些话吗?一个母亲对她唯一的、声称爱得太多而不得不伤害的孩子。我不是在生你的气,我只是太爱你,如果不爱,也就不会说这些话。这是你的生命,不是别人的,如果你失去一条腿,你就得缺着一条腿地活,我生气是因为我没法替代你缺着腿地活。她死了,而他还活在这里,没有失去腿,但失去了其他一些东西,一些看不见的东西。他母亲看得见,但假装看不见,她只能看见自己的痛苦从他身上反射回来——他是她痛苦的延续。让我们一起死吧,让我们喝下这杯颤抖的痛之酒,一饮而尽。干杯。
又一次分娩。又一个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女人。又一个孩子在来到这世上之前就承受着苦痛。
她必须在这痛中醒着,不能被它淹没,沉入水底。她必须相信自己的身体,她的身体曾一次次地智胜过她——在她全然不知的时候就怀上了孩子;让她呕吐然后想吃这个吃那个,为了孩子得以成长;让她时而哭时而笑,为了孩子学会感觉;让她鲁莽或担惊受怕,为了孩子产生意愿。孩子也一定在用力推,用小胳膊、小腿和盲目的拳头,挥打着、敲击着、伸手去够外面的光。她必须跟随自己的身体,哪怕它正在破裂。
那哭来自他身体里吗?他的母亲留住最后一口气,直到见到他。她等待着,留着最后的一口微弱、顽强的气,直到触摸他的手,告诉他她爱他胜过爱这世上的一切。我知道,他对她说。他原谅了她。但是也许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用那双苦楚的眼睛看着他,那双眼睛如此熟谙苦楚,它们看世上的一切都不得不充满苦楚。她看着他,然后就突然什么也看不见了。我尽力了,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到,我或许应该做得更好些,但是我尽力了。
他靠着门滑坐在地板上。他的母亲也曾用力地推啊推,但是他的头困在狭窄的产道里。他本可能死去,但是活了下来,被带到了这样一个时刻——与另一个出生一门相隔。
“你能够做到的,”他对着门说,“吸气、呼气。”
他仿佛又一次在产道里爬行,在那令人窒息的通往生命的隧道里。母亲的心脏泵发着血液,她的哭嚎淹没他的哭嚎。但是,无论如何他都得爬出去,因为没有回头路。
她看到婴儿的脑门,苔藓般的乳发;她的身体继续推继续破裂,她大声、颤栗地吸气,呼气;她看到婴儿完整的头,眼睛紧闭,满脸惊诧,满是皱纹。这时,婴儿从她体内滑了出来,张大嘴,去喘她的第一口气。
她从体下抓住她——孩子绷紧身体,将全身力气汇聚成一声哭嚎。是宣告,还是抗议?因为饥渴,还是恐惧?她用手掌托住孩子的头,把她搂在胸前。女儿嗅着,摸索到她的乳头,然后叼住,吮吸起来。
她抱着女儿,轻轻地摇。她们的船才刚刚起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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