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小说《嵇康三章》内容如下:
钟会为《四本论》而来。当初钟会还是一无名小卒,想要嵇康提意见,又怕嵇康耻笑,便匆匆忙忙地把《四本论》丢在嵇康家里就跑,像个初入情场的毛头小伙。这次不一样了,“钟会们”浩浩荡荡而来。他们走到打铁铺前,停了,刚刚还有说有笑的随从们也一下子闭紧了嘴巴。
这个下午,时间仿佛停滞,天地之间只有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三个当世最优秀的男人——钟会,军事家、书法家、玄学家;嵇康,思想家、音乐家;向秀,哲学家、文学家——在一个铁匠铺里,三个聪明的脑袋像一块块铁,等待命运的锤子落下来。
半个时辰过去了,一个时辰过去了,嵇康始终未看钟会一眼。“刺”的一声,嵇康淬剑的巨大水汽向着钟会而去,随从们纷纷以袖掩面。钟会是最后一个抬起衣袖的。他拂袖,转身,在那个留在历史里的小小铁匠铺前,留下了一个千古背影。一股恨意、一股杀意,竟从周身汇聚至钟会头顶。
嵇康却始终未曾抬头,朗声道:“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钟会头也不回:“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数月后,钟会献计,嵇康被杀。下令处死嵇康的人叫司马昭,他的名字后来进入了一个成语,叫“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司马昭早就看嵇康不顺眼了,书法家、玄学家钟会不失时机地狠狠参了思想家、音乐家嵇康一本。
三百多年后,一个叫李世民的汉子,偶然得到了一把剑。献剑的人说:“此乃嵇康剑,削铁如泥。”献剑者,乃向秀的后人。
这把剑,开辟了一个盛唐。
广陵散
前边的人都凝神静气,等待着这最后的时刻。后面还有人不断挤进来,边挤边说:“看什么热闹呢?”
“看杀人呢!”
“这次杀的又是谁?”
“嵇康,就是那个打铁的。”
刽子手的刀已经高高举起,头上的红布在阳光下显得发白。嵇康披散着头发,盘腿而坐。什么声音都传不进他耳朵里去。嵇康的思绪神游到了那一个月夜。那样的时光多好,月光正好,那是十岁?十五岁?还是二十岁?那时他弹着琴,琴声迷惘而横冲直撞。一个幽灵来了,白衣白袍的幽灵。嵇康却不害怕,把琴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幽灵抚琴,笑曰:“我为你弹一曲《广陵散》。”一曲终,嵇康如痴如醉,遂拜幽灵为师。现在,幽灵又来了,脸色平静,神态自然。
幽灵说:“我最后再为你弹一曲吧。”
嵇康说:“老师,我要辜负你了!”
幽灵说:“汝当死,不足惜也。”
嵇康说:“学生不明白,请老师教导。”
幽灵说:“夫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当养天地浩然之气,汝死得其所也。吾所惜者,《广陵散》从此绝矣。”
幽灵抚琴,白袍飘飘,天地混沌,山河破碎。
刽子手的刀迟迟不敢落下。嵇康像从梦里神游回来一样,望向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他在人群的最前面看见了老朋友山涛。嵇康想起自己写的那篇《与山巨源绝交书》,在信里,嵇康列举了不和司马政权同流合污的七个理由,那真是痛快淋漓啊!他知道山涛是个敦厚的兄长,一定会理解他的。这辈子,如果他真有对不起的人,大概就是山涛了。他对着山涛笑了。除了在竹林的那段时光,二人好久没有这样心与心的交流了——
“为什么一定要求死?我一直在帮你想办法啊!”
“你要还是我的朋友,就让我有尊严地死吧。”
“可是我知道,你向往生,你写过这么多养生的文章。”
“我不以生为乐,我也不以死为哀。”
“可是我知道,你还想有所作为,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我能做到的,也只能这样了。”
嵇康别过脸去,对着刽子手说:“这阳光正好啊,这时间还早啊,哥哥啊,拿琴来。”
哥哥嵇喜早已拿琴在手,颤抖着将琴给了嵇康。
嵇康轻轻地拨动琴弦。琴声流动,像风一样,像水一样,像阳光一样在刑场上铺洒开来。刑场上突然安静下来。一个死刑犯,在刽子手的刀下,从容地拨动着琴弦。
“《广陵散》,这就是《广陵散》。”懂音律的人都激动起来。世人都知道《广陵散》的神秘传说,也都知道当世能弹此曲者唯嵇康也,可还没有一个人有机会聆听过。
众人正屏息时,琴声却欢快起来,像女孩青春的笑声,撞击在刽子手闪着寒光的刀上,叮叮当当地响;又像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在洛阳城的郊外,在那柳树下,在那简陋的铁匠铺里。那铁匠铺里有多少的人和事啊!世事不过如此,就一铁匠铺而已。铁锤的撞击声里,嵇康过着的,正是这样有人间烟火味的日子。现在,这烟火味,也即将消散了。
“不是我不想过下去啊!”嵇康稍一迟疑,那琴声竟停滞下来,只是一瞬间,突然又像千军万马杀出重围。洛河水拍,山川摇晃。嵇康的头发飘扬起来,与刽子手头上的红布一红一黑,在很大很大的太阳下飞舞。
琴声渐缓,像一片树叶飘落在脚下,像一缕阳光打在身上,像那一片竹林里几个人喝得烂醉后降临的寂静。嵇康用目光在人群里寻找一个人——司马昭,却始终未见。山涛始终像一个大哥一样看着嵇康。此时嵇康眼里的悲伤不再是悲伤,而是恸。只有山涛理解这种恸。每一次在竹林里饮酒,嵇康总是唯一不会让自己喝醉的人。山涛恨自己对嵇康了解得太迟。人一辈子,在有些事情上,比方说,信仰;比方说,自由;比方说,风骨——总要把自己活成一面旗帜!
司马昭很早就想亲自去刑场,但临刑前一天晚上,还是放弃了。整个晚上,他在住所里,冷笑。
刑场上,有三千太学生,跪地不起。
这一年,是公元263年,嵇康三十九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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