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小说《再叫三声》内容如下:
奶奶手里还在拌着苞谷糁和麦糠,准备给院里的鸡喂食,堂屋昏黄的灯光照在她满是黄色末末的干瘦的手上,白头发也蒙上一层暖黄色的柔和,晚饭后的时间总是就这样在闲聊和忙碌中被打发消磨掉。只是他变得更沉默了,但还是会在无意间提到外面和他想去外面看看的想法。口袋里的钱还在,他不敢告诉奶奶他要出去,十块钱只够到县城里,不够回程的,到了又要干吗呢?
3、
行走在村里,他询问了村干部关于基建选址的设想和毁地之后的平均补贴情况,随后又亲自带着设备走访勘探,曲曲绕绕和宽阔平坦,荒草丛生和泥泞不堪,每一次和土地的贴近都让他感到一阵舒适的愉悦。抬头就是测量,低头就在记录,忙碌的走访在几声竞争的狗叫中结束。他走遍了每一处适合的选址,也细心做好标记和记录。抬头,散云围衬在明亮的月亮周边,月光倾洒,他的影子被拉得斜长,远处几朵昏黄的灯光遥相呼应,还有听不太真切的些许争吵声,一点闹意反衬得这样的夜晚更加宁静。很久没有这样安静地跟着月亮的脚步了,初中放周末时从镇子上往家里赶,路上贪玩一会儿就免不了要和月亮结伴回家,快到家门口时看到一个探头等待的佝偻身影,听到那拐杖捣地的笃笃声,他就知道要到家了。这样的月亮太皎洁太内敛了,像是对唱一首情歌的男女不敢见面只凭歌声会友的纯情和坦荡,也像是忘掉烦恼的人在寂静夜里独自弹唱。他又想到了那次新疆之旅,在当地遇到的那个青年,留至肩膀的头发半扎在后脑,宽阔的肩膀带动粗壮的手臂拨弄冬不拉,随意地弹奏着当地的歌谣。月光识趣地照在青年的脸上,眉眼弯弯,明亮但不张扬的笑,鼻尖上的两颗痣一明一暗。
一曲收束,他还沉浸在音乐中,不觉间竟湿润了眼眶,他失神,而后轻轻擦去泪痕。音乐是调节情绪的秘方,他刚想开口称赞这位青年人的演奏却被打断。“听歌的人不许掉眼泪。”眼神真挚的青年朝他摆摆手,“大好河山,不要愁容以对嘛。”
“谢……谢谢,好听的,这首歌有什么故事吗?”他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情绪。
“这首歌叫《日出》,我们当地人都会弹,没有什么故事。日出是一天的开始,代表着黑夜的消灭和光亮的出现。我们喜欢日出。”提起日出,朝气蓬勃的红日渐渐浮现在莽原之上,远处丛丛树林耸立,树下是重重黑影,显得鬼魅。分层的红黄橙色朝霞渐变然后融为一体,第一声鸡鸣刺穿了黑幕。这样的早景他曾经见过无数次以至寻常不鲜,可是在这个哈萨克青年的弹奏里,他仿佛看到十年如一日升起的太阳在地平线上奋力挣扎,碾过了鬼魅的黑影,一跃比肩云霞。
在村干部家借宿了一晚,第二天干部赶着牛车送他去路边,转大巴去县城,疲累的他沉沉睡去,颠簸的恍惚中,他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那辆通往县城的大巴车上。
4、
日子是要一天天过的,钱也是可以一点点攒下的,蛮牛少吃一点,多跑一趟,手里就有了二十五块的“存款”。这对上初一的他来说简直是一笔巨款,他当宝贝一样天天在枕头芯的棉花里藏着。他把双手枕过脑后,俏皮地将右腿搭在左腿上,设想到县城游玩的光景,吃的、喝的、看的、玩的,陶醉在自我构想的美好里,忍不住嘿嘿笑出了声。就在昨天,奶奶说星期天要去地里给别人家打短工,让他住他姑家,甭回来了。
机会总是在不经意间悄悄来临,决定美梦是否能成真的关键有时往往就在某一瞬间,抓住了,人生的列车就在那一刻启动了,错过了,可能就要在原地等上个一辈子。谁说不是呢,机会来了就要狠狠抓住才对。说走就走,周五下午放学,他跟谁都没打招呼就直奔公交站,先去隔壁镇子然后坐大巴去隔壁县。没有想象中的几经辗转,他一路上都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麦子在露天的环境里铆着劲往上蹿,和家里的一个样。草皮子在快速行驶时变成了灰绿色的长长的线条,他想到了“草蛇灰线”这个成语,但又发现根本不是这个意思。窗外的天给人一种灰蒙蒙的雾气残留的感觉。不管怎样,这路上的一切见闻都让他感到无比新鲜,无比可亲。车里的某处时不时会有清亮的女音播报,当到“黄金广场”的时候,车子里的男女老少呼呼啦啦挤着挪着下了一半,买黄金需要抢吗?跟着人流瞧瞧吧,不知道要先去哪里,他就随机尾随了一名跟他年纪相仿的男孩。
“妈妈,晚饭能吃炸鸡和汉堡吗?好久都没吃了,不会不健康的。”
“行啊宝贝,妈妈就陪你一起去吃!”
那男孩的妈妈说的是“陪”,这个字对蛮牛来说太陌生太奢侈了,他从奶奶的嘴里听得最多的就是“领”,是隔辈亲情的日常传递,而不是来自父母的遥不可及的呵护。炸鸡和汉堡,他也只在电视广告里见过,他手里剩的钱应该是买不起的。当他透过一尘不染的透明玻璃,看到那位年轻母亲在前台熟练勾画点餐的背影和男孩军师般在旁指点的动作,苦涩还是趁他不注意就偷袭了他的嘴角。他尴尬地笑笑,心中暗许等父母归家之时他便不用这样钦羡他人的幸福了。
转身就走,顺着餐厅门口那群翻跟头的小孩看去,他看到不远处有更多灯光簇聚闪亮,小孩们扎堆凑着热闹,看看去。原来是在打枪,还有套圈,一块一次,打中和套中都有奖励。玩一回吧,他计算着,省个三块钱,从镇子跑回去,玩一回吧。他要买三个圈,老板只五个起卖,没办法的他一次性花了五块买五个圈圈。没有实力的贪心往往要弄巧成拙,摆在面前的小物件他不放在眼里,他身体前倾,瞄准放在最远处的大号奥特曼玩具,意料之中地失败了,小圈子根本套不住大件。舍远求近,最后他投中一瓶饮料,是黄澄澄的橙汁。不知道牌子,不懂香精和色素,这瓶勾兑的水就正好解了他一路的焦渴。还剩十块,再去看看吧,一阵鲜香的肉味从身后的方向肆无忌惮地飘了过来,小喇叭叫卖的是三块一个的鸡腿。香味勾起他想吃的欲望,买一个吧,那鸡腿的个头要比家里的鸡的腿大多了呀。他在旁边耐心等着老板烤制,忍不住好奇地发问:“老板,这鸡是你家自己养的吗?这么多鸡腿,你家得养多少只呀?”老板笑而不答,那样子憨厚老实,仿佛一切尽在不言中。蛮牛不再继续追问,拿到鸡腿的他就坐在石椅上大快朵颐起来。他太迟钝,才不会去想为什么别人一生下来就能在城里吃炸鸡,他现在满足于眼前这个和炸鸡差不了多少的烤鸡腿。人应该学会知足的,他想,吃完这个鸡腿,我也该回家了。
等日头落到木门门框以下,蛮牛站在门外看着奶奶去檐下的晾衣绳上取下干毛巾使劲拍打后背、裤腿上的灰,低着头不敢说话的他在灰尘的拍打中分明闻到了一股子呛人的鲜辣椒味。原来奶奶去给人家摘辣椒了,自知理亏的他只能跟着奶奶的脚步转移到堂屋。当奶奶从门后缝纫机上的篮子里取出一根长点的木棒,他好像已经在取东西的丁零当啷声中预知了自己的结局。
“你娃子真是长本事了,一声不吭都敢自己跑到城里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咋给你爹妈交代,你是不是存心要气死我呀!”奶奶气愤的声音在堂屋里回响,高昂的语调里又有不可言说的丝丝悲凉。
“奶,我不是要气你,我就是想去镇子外头看看,我能管好我自个儿。”他说不出“自由”这样的高级词汇,只能顺着自己的心意表达感受。
“好,好,好。你娃算是有本事噻,不听老人言,真出事你叫我个老婆子咋整?你爹妈辛辛苦苦养你是叫你自己乱闯哩?”奶奶不是不曾动怒,只是这次她被气狠了,蛮牛虽然好玩,但在她面前却总乖巧,懂得体谅她。“犟种!你给我跪倒在里屋你爷的照片前去,给他说三声你错了,我啥时叫你起你再起去!”气不过的奶奶又补充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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