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小说《旧时光里的小人物》内容如下:
山东奶奶
这个故事是听我的一位女性朋友讲的。注意,我说的是“女性朋友”,不是“女朋友”,虽然只差一个字,含义却大不相同。也许,这就是我们汉语的魅力所在吧。
我的这位女性朋友叫钟艳华,小名大华子,性格开朗,为人爽快。早些年在县城开药店,挣了一些钱,近年来热衷于慈善事业,颇有一些古道热肠。大华子的父亲是解放初期从山东来东北的,那时候他只有15岁,投奔他的一个远房叔叔。当时,东北的日子虽然比山东老家好过一些,但他叔叔家也并不富裕。他每天给叔叔家放牛,勉强能吃饱饭,还要经常遭婶子的白眼。
父亲说他从没怪过婶子,那时候的日子都难。两年后,国家要开发小兴安岭的木材资源,组建林业局,大批招聘林业工人,父亲就报了名。那年他才17岁,怕人家嫌他小,谎称19岁,就这样他成为新中国第一批林业工人。从此,他不再住叔叔家了,和工友们住工棚,吃单位的伙食。活很累,但他很快乐。
父亲二十几岁的时候,当地的一位姑娘看上了他。姑娘是典型的东北姑娘。看到我了吧?我妈的性格就像我这样,高声大嗓,笑起来露八颗牙齿,瓜子脸,大眼睛,齐腰的大辫子一甩,迷倒一大片男人。当时我妈在伙房做饭,时不时偷偷塞给我爸一个馒头。那时候工人们日常吃的都是高粱米、玉米面,吃馒头的时候很少。我妈常常是把馒头揣在怀里,见到我爸了,也不说话,用胳膊肘捣我爸一下,悄悄地把馒头掏出来塞给他,转身就走。我爸呢,傻傻地愣着,一时半会儿缓不过神来。我妈和我爸结婚后,自然是我妈当家,我爸虽然有点倔脾气,却让我妈归拢得服服帖帖。在我的印象里,我妈和我爸从没有肩并肩地走过路,都是我妈在前面走,我爸撅达撅达地在后面跟着,不敢越雷池一步。
我奶奶从山东老家来到我家时,我8岁,弟弟5岁。奶奶是个小脚老太太,脸上精瘦,似乎除了皮没有一点儿肉。下巴向前撅着,脑袋后面还梳了个疙瘩鬏,跟电影上演的那些旧社会的刁婆婆一模一样。我奶奶来之前,我爸曾和我妈不止一次地唠起过她。我爷爷死得早,我爸排行老三,上面有两个哥哥,下面还有一个妹妹,一个寡妇妈领着四个孩子过日子,又不断地赶上天灾人祸,日子实在是难啊。
奶奶来了,家里突然多了一口人,我很不适应。特别是我这个奶奶不是一般的老太太,是个碎嘴子,还爱管闲事。我妈和我爸开个玩笑,她也要掺和进来,处处向着我爸。她总觉得我妈太厉害,欺负她儿子。晚上人家都睡觉了,她还不睡,竖起耳朵听,看我妈欺负她儿子没有。有事没事的,总爱挑个小理儿,难为我妈。这样一来,本来挺和睦的一家人,被她弄得不安宁起来。一次,我妈和我爸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吵了起来。在我的印象里,我爸和我妈很少吵架,即使有时候拌嘴了,也总是我爸服软,我妈以胜利者的姿态收场。可打从我奶奶来了,我爸的倔脾气似乎大了许多,他是想在老妈跟前争争面子。我妈呢,哪肯让份儿?这样一来,你来我去的,争吵就会很激烈。但不管如何激烈,总是我妈占上风,我爸憋得脸通红,嘴茬子却跟不上趟。我奶奶坐在一边,喘着粗气,气得忿儿忿儿的,突然跳起来,冲着我爸喊,儿子,你个窝囊废,你没长手吗?我就不信了,一个爷们儿打不过一个老娘们儿?跟她废啥话,把她打出去!明儿个妈再给你娶一个,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女人还不有的是?!
我奶奶的这一吼,还真把两个人给镇住了,立刻停止了争吵。他们可能一时没明白我奶奶在说啥。
你说,就这样一个老太太,谁能受得了?这还不算,我这个山东奶奶还特别重男轻女。不知我哪里惹着她了,她掐半拉儿眼珠子看不上我,从不叫我名字,就叫我丫头片子,还说一个丫头片子,早晚都是人家的货。相反,她特别喜欢我弟弟,一见到我弟弟,脸上就乐开了花。她抱起我弟弟,疼爱地摸着弟弟的开裆裤,说,这才是正经玩意儿呢!那时候也没啥好吃的,在灶坑里烧个土豆,烧个家雀儿,她都要偷偷地把我弟弟叫过来,扒皮,煺毛,喂给他吃。还说,别给你姐那个丫头片子吃,就让她看着,馋死她!
我闻到了香味,也看到了,可我不馋,故意大声重复我在外面听来的话:山东棒子不可交!我爸听了,对着我的屁股踢了一脚,我妈站在一边偷偷地乐。
后来,我奶奶一不顺气了,就夹起小包裹,说,这个家我待不下去了,我走!
我心想,看你往哪儿走,你还能走回山东老家啊?没想到,她还真有去处。县城近郊有个火炬屯,离县城有十多里地,屯里有个姓李的山东人,老两口没孩子。不知道他们怎么认识的,我爸说,在山东老家时他们就认识。我奶一生气就去他家,住个一两天,气消了就回来了。
我对那个老李家一直很好奇。一个初冬时节,我奶奶一生气,又走了。我在后面悄悄地跟着她。通往火炬屯的道路很窄,中间还要经过一座小木桥。道两旁的蒿草被积雪覆盖着,路上也是厚厚的雪,被行人踏成了硬壳,有的地方还结了冰,在太阳下闪着光。别看奶奶是小脚,走路却非常快,我勉强能跟住她,累得呼哧带喘。大约走了半个小时,我们一前一后来到了火炬屯。奶奶走进了屯东头的一个小院,开门进了马架房。院子里的雪扫得很干净,烧柴也垛得很整齐。我站在院子里迟疑了一会儿,也开门进了屋。
屋里满是热腾腾的蒸汽,显然这家人家正在做饭。进了里屋,蒸汽没了。奶奶正坐在炕沿上,在泥火盆上烤手。看到我,她愣了一下,显然,这一路上她没发现我跟着她。她说,这个死丫头片子,你咋来了呢?
我不出声。我奶奶向那老两口介绍说,我孙女,死丫头片子。
那老两口倒是热情,让我脱鞋上炕,把脚伸在褥子下面焐一焐。
那天的晚餐是黏豆包蘸白糖,配上酸菜汤,把人吃得热乎乎的,直冒汗。冬季天短,吃完饭天就黑透了。眼看着就要张罗睡觉了,我突然想回家,长这么大,我还从来没在别人家睡过觉。我说,我要回家。
我奶奶愣了一下,说,你个死丫头片子,作什么妖?黑灯瞎火的,你咋回家?
我说,我就要回家!
我奶奶从炕上一个蹦高跳下来,说,你回,你回吧,那道上都是狼,把你叼去可别怨别人!
我不管那个,一扭身,走了。
夜,黑咕隆咚的,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小雪。我沿着来时的小道往回走。一开始,仗着刚吃过热乎乎的晚饭,身上还不太冷。可是,出了村庄,身上越走越凉,心里也越来越害怕。我奶奶说的狼,并不是吓唬小孩的,那时候经常发生狼咬大人、狼吃小孩的事。我急匆匆地往前走,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跟在身后,可又不敢回头看。我有点后悔,后悔自己太意气用事,可是,现在已离村庄很远了,真是让人进退两难。我一咬牙,心一横,硬着头皮走吧,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爱咋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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