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小说《父亲的土地》内容如下:
我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我咋也没想到抠门出了名的王爱粮如此爽快,更没想到吃一顿饭就把问题解决了。我回家告诉父亲,王爱粮把包地了。父亲问承包费多钱?为让父亲高兴,我没说三百元,而说一亩五百元,把钱已讨了。我掏出身上的一沓现金让父亲看,让父亲相信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父亲哈哈笑:三年前,王爱粮就说要包我的地,我没有给他,这下遂他的心了。
四、
给地找到了下家,当天下午,我们就接父亲进城了。
临走的时候,父亲洗了手,拿了香表,说要到庙上去一趟。我家房后的半坡上有座土神庙,每逢初一十五就有善男信女去上香。我不明白,家中供着土地爷,父亲为啥要去庙上?通往土神庙的是一条小路,在土崖边,我不放心,便搀扶父亲一同去。走进庙里,父亲神情肃穆,习惯性地整整衣领,双手互掸身上的灰尘,跺掉鞋上的土。点燃香,双手打拱,上前一步,恭恭敬敬把香插进香炉,后退一步,扑通跪在土神面前。父亲说,土地爷,我不是嫌弃地,也不是怕种地,这回是我得了病,儿子要接我到城里看病了。我把地转包给王爱粮,让他先种着,我身体好些了,继续种。您不要怪罪我,也不要惩罚我,我是万不得已啊!父亲诉说着自己的衷肠,说着说着带出了哭腔。我仿佛看见,像在坟头给爷爷奶奶诉委屈,父亲干巴黝黑的脸上挂着浑浊的泪水。父亲说,王爱粮是个诚实人,会把地种好的,您放心,他不会虐待地。
听着父亲的喃喃自语,我的鼻腔里一阵酸楚。
我们家供奉土地爷是从几十年前开始的。
那是分田到户的头一年,父亲买了砖和白灰,特意请来瓦工在院子正中修了照壁。父亲说风水先生讲了,我们家之所以穷,是因为房子前面没有遮挡,财气跑光了。于是,我们家先用土筑起了围墙,修起了简易的门楼子,安上了旧木板拼凑的院门,这才借钱修照壁。照壁上留有窑洞状的爷堂,请进了泥塑的爷像,就算把土地爷供奉起来了。过年都买不起炮仗的我们家,破天荒在秋天放了一大挂鞭炮,噼里啪啦响起来,震得院子里的树好像都在摇晃,响彻云霄。在爷爷的带领下,我们全家老少面朝照壁跪了下来,磕头作揖。爷爷说,请土地爷放心,我们一定种好分来的地,不让它浪费。后来,姐姐悄声告诉我,窑窝供奉的是专管土地的神。顿时,我对土地爷肃然起敬。后来我发现,村里几乎家家都供奉着土地爷。
果然那一年,我们家就获得丰收,打的粮食不但填饱了肚子,且重要的是,还完了外面的粮账。
从那以后,母亲常给土地爷献供品,上香,嘴里念念有词,祷告一番。有时候,她还要用鸡毛掸子,拂去爷像上的蛛网和尘土。有天晚上,我起床去院子撒尿,看见在朦胧的月光下,父母跪在土地爷面前,母亲嘴里说,今年开春天旱,麦子拔节不好,您给玉皇大帝说一声,保佑风调雨顺,庄稼见生见长,让人间多打粮食,我们不会忘了您的大恩大德。
不知是母亲的虔诚感动了玉皇大帝,还是土地爷美了言,反正是当年我们家又获得大丰收,仓里开始有了余粮。
有一年,我跟父亲在地里打垅,歇息的时候,父亲教导我:娃呀,啥时候都要把地种好,这是咱的根本,囤里有粮,心中不慌。又说:共产党带领我们干革命,为了啥?就是为耕者有其田啊!听了父亲的话,我似乎悟出了许多的道理。
每年的五月十五,对于我们家来说,是个特殊的日子。到了那天,我们全家人都要衣装整齐地坐在屋里,神色凝重,等待着神圣时刻的到来。正分时分,待清脆的鞭炮声响过,我们就要在照壁前举办隆重的祭拜仪式。那种虔诚和神圣,如同穆斯林教徒在麦加朝觐。以后每次参加祭拜仪式,我都有置身于庙堂的崇敬之感。若是丰产年,父亲就要把土地爷恭维一番,说土地爷上天言好事,世间风调雨顺,众生安康,似乎功劳全是土地爷的。若遇到灾年,父亲就期求土地爷多保佑,让人人都有饭吃。有一年,我没有下跪,说祭拜土地爷是搞封建迷信。父亲一脚踹在我屁股上,愠怒地说,不是土地爷保佑,你能吃饱肚子?我的屁股疼了几天。母亲背地里告诉我,以后在土地爷跟前不能瞎说,否则土地爷会发怒,人间就会发生灾害。由此可见,土地在祖辈的心中有多么神圣,分量有多重。
世事变迁,几十年过去,老宅院里,只有父亲祭拜土地爷了。
五、
父亲在医院住了半个月就出院了。同学告诉我,依父亲的病情,不能劳累,要多休息。于是,我就让父亲在周城住了下来。好在儿子读大学,妻子内退后也没什么事,她能照顾父亲的生活。尽管父亲常发牢骚,说他住不习惯,但出于身体的原因,也只好老老实实在城里待着。
中秋的一个晚上,电视播出某地秋收的场景,黄灿灿的玉米棒子摊在一家院落,十分诱人。似乎是触景生情,父亲想到了自己的那二亩地,父亲说,若把地不给王爱粮转包,咱家的玉米也该收了,棒子肯定有一尺长。又说,他每年留的苗稀,施肥足,长的棒子就比别人家的大。接下来的几天,父亲老是自言自语:王爱粮的收成不知咋样?这狗日的命好,种上我的地了。在父亲的看来,似乎他的地是世界上最好的地,理所当然会长出最好的庄稼。妻子说,地包给他了,他种得咋样咱就不操心了,反正他出承包费了。父亲啍了一声,像是对妻子的话表示不屑。我忙打圆场,说把地包给王爱粮了,庄稼长势咋样,收多收少,就是他的事了。
农历十月初一,寒衣节那天,我要回村给母亲上坟,父亲似乎忽然有了精神,要跟我一同回家。妻子说,爹,你身体不好,回去干啥?父亲哼了一声。我看穿了父亲的心思,说好好好,让爹穿暖和,回农村散散心。果然,父亲瓮声瓮气地说:干啥,我要看看我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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