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小说《漫不经心的母亲》内容如下:
妈妈,你到底也是怕我一个人害怕吗?我不怕。
……
妈妈死后唐草没怎么哭,倒是此时,就着夜色,唐草哭了个痛快。
三、
一夜无话。一大早起来,坐上小巴,凭着手机地图和仅剩的一点儿印象,再走走问问,唐草终于来到了潘家湾村口。
潘家湾比起白沙镇来,当然更像农村。村口有一条弯弯的老街直通码头,老街两边是高矮不一的民居,一半是白水泥的两层楼房,一半是半塌的黄泥砖房,新的特别新,旧的特别旧,有一种奇异的冲突感。有年头的黄泥砖墙中间倔强地生长着各种攀藤植物。有些院子里蒿草长到有一人多高,筋骨壮实,密实无间,风吹过,哗啦啦地响,有种原野感,显得整个村子格外静寂。唐草一路走来,如入荒城,完全看不到什么人,只有几只鸡在地上走来走去。一只雄壮的大公鸡昂首挺胸地在空空的路上踱步,仿佛它才是村长。
唐草一路看鸡,一路觉得好笑。小时候,妈妈带她回乡下,她也是跟着鸡走,这习惯倒是一直没改。二十几年过去了,潘家湾比她记忆里要寂静了许多。这寂静一半是因为没有人,一半是因为草木实在太过繁盛。古码头倒是还在,只是没了渡船和人,一大丛一大丛的绿树出现在河对面的荒山上。河里的水草如万条丝绦,随着水波起伏游转,静如宋画。“唐代、宋代的人看到的河也是这样吧?”唐草想,还是乡村好,可以无缝穿越到唐宋。
唐草正感叹间,一条大黄狗从斜刺里冲了出来,汪汪汪,冲她龇牙咧嘴。唐草吓得后退了好几步,突然记得小时候妈妈和她讲过,狗冲出来了,千万不要跑,反而要定住,和它僵持一会儿,它就走了。她定定地看着大黄狗,正计划如何和它周旋之际,屋子里走出来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她一头乱乱的短发,圆脸大眼塌鼻子,还有若干雀斑,厉声喝道,小黄小黄,不要叫!
唐草感激地冲那蓝衣女孩笑笑,那女孩警觉地看着她,面无表情,大叫,小黄,跟我来!一人一狗,就一溜烟往村口跑去了。唐草心想,这女孩一副不好惹的样子,怎么看着倒是眼熟,细想了一下,是自己。唐草小时候有张照片就很像这女孩,你看,人就是自恋,什么丑人一觉得跟自己有点儿像就立即不讨厌了。
唐草笑了笑自己,沿着坡就往上走。她记得外婆家的房子就在这坡上的竹林之后,心情陡然有几分激动。她拿出手机,准备好好拍几张照片留作纪念。待走到坪上,眼前的情景,把她吓得目瞪口呆,呀,回忆塌了。
黑瓦零乱一地,白墙面只剩下短短的一截,露出里面斑驳的黄泥砖;心心念念的那棵巨大的柚子树也几近枯死,遮天蔽日的枝叶只剩一根树桩和伸向天空的苍老的枯枝。秋千当然更不见踪影,只看得到横枝上那深深的绑绳印记,呀,这怎么回事?唐草心乱如麻,早知就不回来了;如果不回来,老屋就在她的回忆里静静地、完好地存在着,黑瓦白墙,一坡婆娑金丝楠竹,坡下清清的涟水河,门口有一棵巨大的柚子树,柚子树下悬吊着油光鉴亮的秋千,荡出去的时候人像飘到了河上,心就飞在风里。这是她童年最重要的场景,就这么毁了,而且被她自己亲自跑了几百里毁的,毁得这么坚决和彻底。
这下全没了。
唐草颓然,扶着枯死的柚子树,想起妈妈临终前几天,说想吃柚子,害得她和唐虎满世界地转,但买回来的柚子全不合妈妈的心意。当时以为是病人闹别扭,唐草现在知道妈妈可能就是想吃家里的这棵柚子树上的柚子。可是,那时他们姐弟哪里想得起来,想起来又怎么样呢?这棵柚子树也早就死了,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唐草在嶙峋枯手般的柚子树下发了半天呆。阳光直射下来,似乎有了重量,有了要把时间凝住的势头。唐草突然好想变成一只虫子,就僵在这时间的琥珀里,不用想,不用哭,也不用痛苦了……又或者有一颗大柚子从天而降,人就穿越到从前。回到从前哪一段呢?她是去见小时候带她回老家的妈妈,还是见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小时候的妈妈?唐草居然被这个问题给问住了……一时之间,头竟然有点儿晕了,有那么一瞬间,唐草以为穿越即将发生了,两眼发黑,人直往下掉。她猛地扶住眼前的横枝,眼睛定了定焦,身上已然出了一身虚汗。她只好顺势坐在地上的一堆砖头上,掏出随身带的水杯,仰头一喝,妈的,居然没水了,昨晚忘记加了,口渴得不行。日头好猛,这里没个遮阴处,唐草心想怕是中了暑,这才叫穿越不成,暴尸荒野。关键是人家还不知道这具女尸到底是谁。这就是一个人出来旅行的坏处,你不能出事,一出事,就成了悬案。
唐草勉力站了起来,决定回到坡下那户人家讨点儿水喝。“那小女孩肯定会帮我的。”唐草想。她的逻辑是小女孩跟她小时候有点儿像,这逻辑如果被唐虎知道肯定要笑她的,他总说姐姐你脑子不灵光。是啊,唐草是没唐虎那么灵光,如果不是,为什么她中年还这么穷,还要一个人住在出版社分的破宿舍里?如果不是,为什么她总是遇人不淑?如果不是,为什么母亲一看到唐虎就眼睛放光,仿佛她只有唐虎这一个儿子?谁说父母不势利,两姐弟,他们还是喜欢那个成功的、有钱的、好看的。
就连名字,也偏心,一个是草,一个是虎。唐草叹了口气,有些事,真的不能细想,一细想,你就过不去了。
四、
唐草慢慢挪下坡,爬上来的时候不觉得陡,爬下去的时候竟然好几次脚下打滑,好不容易回到那个蓝衣女孩的屋前。又是静悄悄的。那条凶巴巴的黄狗也不见踪影。这下好了,你不想要狗的时候,它跑出来吓你;现在你想要它出来吓你,它不见了。
这间青瓦房,倒更像唐草回忆中的外婆的家。黑瓦白墙,门口也有一棵柚子树,只是不如外婆家那一棵大,坪里扫得干干净净。唐草心急,就一路朝门一路用方言喊了一嗓子,有人吗?讨口水喝。
快到门口时,唐草才发现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妇人从房子里阴凉处走了出来,头发花白,皮肤黝黑,只有一双凹进去的眼精光四射,身上的短袖蓝花衣衫飘荡在身上,不合身也不合年纪,但因为她的精瘦,一切似乎也合理了。她半是讨好半是警觉地看着摇摇晃晃的唐草,唐草也顾不得许多,赶紧说道,阿姨,我快中暑了,想讨口水喝。
老妇人慌忙把她往里让,从一个白瓷大茶壶里倒了一碗凉水递给唐草。唐草咕咚咕咚喝下去,再加上屋内沁凉,只觉得浑身舒泰。老妇人寻了一张老竹凳给她,说妹子,你坐一坐,我泡茶给你喝。
唐草趁老妇人忙活时,闭上眼睛缓了一会儿,睁眼一看原来进的是厨房。进门就是一只大灶,四壁熏得乌黑,屋里一张方桌、四张凳、一只缸,茶泡在方桌上。老妇人在碗柜处踅摸东西,大概是在给她找“饮食”。外婆也是一样,她一去,就慌里慌张地帮她找“饮食”。所谓“饮食”,是潘家湾的土话,就是零食。唐草后来想应该是来自古语,只不过后来变成了零食的代称。她赶紧说,阿姨不用找了,我好多了。
老妇人从碗柜里拿出两只玻璃瓶子,看形状,一只泡的是藠头,一只泡的是黄姜。她用筷子各样挑出一点儿放在碟子里。筷子有些年头了,是黑的,还泛着一层白。她指着其中一碟黄姜对唐草说:“中暑吃一点儿姜,自己家做的。”
唐草不敢拿这筷子,只得轻手轻脚用手拈了一块,才嚼几口,又咸又辣,就觉得脑门一阵发热。“呀,劲道真足,阿姨,你家姜真好……咦,刚才那个小姑娘呢?”
“噢,你说张美心,我孙女啊,跟她同学玩去了。”
唐草笑道:“怎么村里现在这么少人,我小时候来这里挺多人啊。”
老妇人笑道:“你小时候来这里住过啊?我怎么看不出你是哪家的亲戚……现在村里头哪还有人,都出去打工了,只剩下我们几个老家伙了,带着几个小孩。”
“但是,村里起了好多新房子……”
“噢,祖屋塌了,有些人会重新起一栋。好多人就干脆不要了,直接去城里买房子了。张美心的爸爸妈妈也在县城买了一套,一百多平方米,有什么用?他们出去打工,张美心还是得回来跟我住。”
“噢,您老人家姓张?”
“我不姓张,我老倌姓张。这里的人都叫我张奶奶,我娘家姓潘。”
唐草大喜道:“呀,我妈也姓潘,你们可是亲戚?您可认识那坡上的潘家?他家怎么塌了?”
“他家啊,后人有的在长沙,有的在县城,屋子一空几十年,没人住,就塌了。还说要我帮忙看屋,这看什么看啊,塌都塌了。”老妇人意味深长地看了唐草一眼,“你是潘家的后人啊?”
唐草尴尬地笑了笑:“张奶奶,潘家以前有个女儿叫金凤,您老人家认得不?”
老妇人说:“当然认识呀,金凤姐比我大三岁,年轻时长得可标致。”
唐草一高兴就说:“我就是潘金凤的女儿啊。”
老妇人一惊,眼睛一眯,上下打量一番:“哟,一点儿不像她啊,几女儿啊?”
唐草有点儿尴尬,笑着说:“大女儿啊。”
老妇人就说:“金凤大女儿死了,二女儿送人啦,你应该是三女儿吧……你姓什么?”
“我姓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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