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小说《赫尔辛基安魂曲》内容如下:
七、
“谋杀发生在故事的序幕,而非尾声。”船上的讲述者如是说。当时我们正漂浮在使人窒息的庞然大物下方。不管从哪边来的船都得先向芬兰堡致意才能靠岸。它本是外来统治的遗物,现在反过来成为城市海岸线上的核心地标。宏伟的五角星轮廓在夜色中隐约可见,遮蔽全部星光,一言不发地聆听。
人们忌讳的从来不是凶手,而是亡者。亡者骑着骏马飞驰,以箭雨也追不上的速度,试图逃离来自故乡及家族的否认。
隔岸观火的展览并不打算说明:当传承足够长久,定会出现一名像你这样的猎人。“回去、回去……”跌落下来,泥土弄脏高贵的脸。连心爱的马也弃主而去。湿淋淋的兽类,孤独地回到黑暗深处,被文明遗忘的角落。野草覆盖了墓碑。委托失效,谁也没能得救。最后时刻,你望向从一条窄细门缝透下来的微弱光线,想起哭着抛弃自己的姐妹——所有熟悉的面容都是自己的影子,遥远而亲切的海洋,炊烟萦绕村庄。做完弥留的最后一个梦,再得不到祝福,得到的只是怜悯。
……此刻我情愿去听场歌剧,要么就在公园的树影下独坐一会儿。
以灯光明暗分隔的自动门前,一位看上去刚到退休年龄的母亲拒绝同女儿一道进入展厅。她感到害怕,引用噩梦说明无来由的恐惧。“宁肯去死”,也不要靠近。长辈们虽被视为愚昧保守,直觉却常是对的。他们真诚地相信着被踩坏的过去。曾经燃烧过,就必定残留余烬。
不远处轮椅上的老者也一样。那深陷在皱纹深处的火炬投来无所顾忌的暖热,使刚刚穿好外套的我打了个寒颤:“人们指责旅行者带来了瘟疫,要我说,都是为自己的愚蠢推卸责任。”
“不是愚蠢,是无力,爸爸。”站在身后帮助他前行的儿子纠正道,脸上带着接纳一切的空洞笑容。电梯好像到了,他们转身踏入漆黑的前路,没有发出一丝叹息。
人群骚动起来。我抬头看了一眼描绘异教神话的天花板,走到售票柜台前:“不好意思,我已经写好了明信片,请问附近哪里有邮筒?”“我们可以代您邮寄。”“十分感谢。”“不必客气。”递上刻意做成棺材形状的展览周边商品。我从未尝试睡在棺材里,可地下室常被认为是对棺材的隐喻。对方灵活的目光迅速扫视除目的国国名外一点也读不懂的文字,有些气馁地将卡片丢进手边的纸箱,再抬眼,彬彬有礼的游客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不知何时排起的长队,和来自地下一层的虚幻尖叫。
无力归根究底,是源于信仰的缺失。我轻轻推开沉重大门时想到。
谁会相信呢?真正的死神索要的并非命运,而是终结。祂喜欢无声无息混迹在人潮中,穿行着,现在就和你并肩而立。祂最有力的武器即是自身的死亡。
八、
当它降临时,人们无知无觉,只当是又一个难熬季节。等他们意识到天再也不会亮时已经太晚了。身处同一地点,时间竟也不再流逝,祖先多次背信弃义。于是直到如今,仍有人在苦苦向神明祈祷,夜复一夜,渴盼着它的不辞而别。以黑暗为核心症状的瘟疫已然统治了此处,和所有别处无异。花朵不愿开放,无论款冬还是木海葵,月季还是百合。就算回去地图上,也找不到半寸幸免的土壤。
这与我初次醒来时的情形多么相似。叫人空有怀念。当晚的美好月色毫无助益,攀登三百级阶梯看见旧世界的残渣后,我第一时间后退三步,重重摔上那扇只顾“吱呀”的门。既成定局的事情不需要解释,惟独剩下哀悼。
所以在和平成为摆脱不掉的习惯后,星球也不发一言地沉没了。如同昔时门庭若市的修道院,一艘曾被寄予厚望的庞大船只——尘封的史诗里,似乎正好有位英雄乘船返乡,经年累月的旅途没能消磨力量的分毫,坠落却总发生在热水澡之后。飨宴掩盖了危险,正如为庆祝一切圆满结束,有人大胆饮下成分不明的深色美酒。
我好不容易再次醒来,主人却不在了。除了无用的身外物,血也没多馈赠一滴。于是他挂在老木头门背后的黑色斗篷到底成了我的私人物品。寒风呼啸在带回新式放映机的那个凌晨,穿越荒废的山径,一地断壁颓垣蒙上怎么也拍不落的厚厚尘土。凝视像是初尝毒品,顾不得口干舌燥。
最终,赫尔辛基的人们开始以黑夜为白日。感官和判断力是哪一方先出现问题并不重要。月亮被奉为光明的核心,照耀所有愈加苍白的皮肤。
“天这么亮,一切罪恶羞耻暴露无遗,想忍住不死很难。”一名渔夫边抱怨边将结好环的绳索绕上露天市场的灯柱。他在这灯底下耗费一生,如今还将耗费死亡。没有人驻足观赏。不稀奇,谁不是在忙着去死?妻儿什么也做不了,或选择暂且什么也不做,跪坐在光滑的鹅卵石地上,真像舞台表演似的掩面而泣。
比起照常被洗得纤尘不染的白教堂,红教堂的位置更高,站上露台,整个老港区尽收眼底。放下作为感觉器官之延伸的镜头,我却放不下挥之不去的惆怅。对于血腥的祭品,一个假造的名字不必产生任何感情。可如果这正是战争呢?如果他们早就真的明白了:永生是种诅咒。躲得过女妖的歌声,却躲不过她们的沉默。领悟过后继续反抗,赌上族类的存亡,何等徒劳而悲壮。“人类是不会灭绝的,脆弱的死去了,坚韧的活下来。”错误的知识和意识代代堆积传递。有人的地方就不可能保持干净。短生是可以被选择的,这就是他们最后的骄傲。
稍稍偏移了方向,我重新举起望远镜。死者终究能够获得怜悯,即使包含信仰在内的过去逐渐融化殆尽。可就在市场边上,仿佛不忍直视似的,铜绿色的阿曼达站在干涸喷泉中央,将脸扭向寂静的芬兰湾。她在那里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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