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小说《赫尔辛基安魂曲》内容如下:
三、
码头位于城市东面一座空荡荡的小岛上,通过毫无美感的现代平直桥梁与陆地连接。在来时的路上,我途经桥的一侧步道,依稀望见对侧两名衣衫不整的少女。栏杆隔开了本就不可能靠近的身体,只有手别扭地握在一起。在哪里的博物馆欣赏过类似作品。我原以为记忆会持续搅扰,可它终究也成了时间的随从。
“我想试试水温。”听见位于低处的她这么说,同伴松开手。刚才是不是有一声海鸥的啼鸣遮盖了水声?
可海鸥早该往暖和的城市迁徙了,留下头颅面无表情高悬在美术馆外,望向整块巨大的岩石。对于冰冷的皮肤,无论怎样的水始终够烫。明天的新闻里,人们常常惋惜般感叹:“天这么黑还没有雪,想忍住不死很难。”据说以往熬过十一月就会好了,但每隔十一年左右就有这样一个温吞而残忍的冬天。隐匿在接近极夜的不安里。从十月拖到次年四月,或者更久。
于是共鸣被抛掷入无际荒野,或岛屿上突然显形的大森林,或绵延的波浪、海滩、山丘、湖泊。这一切给了本地人可爱而无用的姓氏。因为重复的泛滥,没有一个人选择继续爱着他们的祖先。我独自走到桥梁尽头,不必借助无力的路灯光也能读出竖在那里的金属路牌,“谋杀桥”,这是它的名字。在船上听闻的一个小故事再度钻入耳朵:闭塞村庄的一个居民杀害了另一个,从此即使在遥远的大城市,碰见同样姓氏都要绕道走,像是见着了瘟疫的影子。
1路电车悠悠晃过布勒瓦尔蒂大道数不清的橱窗。从花样繁多的照明里找出整条长街上唯一开着的店,咖啡馆兼夜宵酒吧。灯火从下方升起,玻璃门上新近手写的营业时间则是“日落—日出”。返璞归真近乎原始。隔着玻璃,我注意到唯一的侍应生有一双灰绿眼睛,镶嵌在近乎发白的浓密睫毛中间,一样色素稀薄的头发束起在脑后。似笑非笑,无端熟悉。在推开门踏入的一瞬,当天最后一场、次日的第一场雨又淅淅沥沥地开始了演奏,就敲击在月低垂的后颈上。
四、
短暂交谈结束,邻桌客人中的一个站起来,喝干玻璃杯里的冰镇伏特加,走了出去。继承自狙击手父亲的棉靴踩进水泊。不一会儿,从长街的下个路口传来短促而刺耳的响声,似乎是手枪。留在原处的人摘掉帽子,扣放在胸前,头发早就花白。
在账单上签下一个字母,然后离开迟迟不打烊的黑夜咖啡馆时,雨已经停了。“这是A还是H?”她最后问道。我也买了一份报纸。“早报还是晚报?”二者皆可。站在报摊前不耐烦地翻看,直到找见角落里国家博物馆的广告:一个以吸血鬼为主题的临时展正在主馆内地下一层举办。忍不住吹响的口哨吸引了马路对面一条狗的注意,它试图对我龇牙,却碍于嘴上的笼子,连吠叫也无法发出,只能恼羞成怒地被牵引绳拖走,真是可怜。
回过头,报摊老板依然死死地盯着我,以充满愤懑又夹杂一丝哀愁的眼神,仿佛在说:都怪你们这些漫游者,将瘟疫带向四面八方,害得本分的原住民无端遭殃;不过你们自己早晚会为此付出代价。
所谓报应,无疑是命运的一部分。我松了口气,回以微笑,假装没有发现从他大衣衣兜露出的半截鱼皮刀柄。不是现在,但也许今天晚上,他就会用它割断喉咙,两个人或三个人的,取决于一具空壳里是否残存有足量物伤其类的怜悯。柔软的床铺和同样无辜的房屋都将从此遭受诅咒。
这推断是哪里来的?提及概率难免虚伪。没法逼迫人承认输给季节和天气,坚韧是绝对的美德,无论男女,必须做出一副举重若轻、以乐写悲的样子。那就怪罪酒精吧。疯狂和清醒,统统托付。醉卧在末班电车上,一圈圈地绕着城市转。这历经风雪和战火,因而自以为总能战胜漫长冬夜的城市。它头顶的云永远很低。
我忍受着两个人的车厢里浓郁的气味,直到终点站,没能展开任何思考和行动。实在很讨厌酒。又是一件解读失败的事。但躺在车上倒比躺在轨道上好,缓慢又迟钝的工具只会带来新的生不如死。直到终点站,都没有一位女士跳上第一节车厢,拥抱和亲吻孤零零的电车司机。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面对未知威胁,作为一种仪式的自杀会形成天然链条,遵照一定的时间间隔及空间距离,不断传播下去,就像往年雪地里常留着一道道看不到的涸辙。
五、
在那间没有日历和钟表的地下室里,我日益怀疑记忆。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仿佛早已完成,自言自语的每一句话都好像只在复述。时间循环起来,在狭小空间里缠绕成无意义的球形废墟,呼喊被四壁吞噬,祷告被天顶驳回。
我正在体验的是所有人类都可能产生的感受,像液体穿过食管,并不是“寂寞”,不能这样简化。狗和落单的羊也感到寂寞,却不会对自己的笨拙产生憎恶,也不会以败者的身份直面衰老,不会因不知所措加倍虚度光阴。
酒柜被四只脚支撑,所以柜身到地板有不小的空隙。我侧躺在地上,感到阴影中的窥伺,伸手去抓。以为有什么活物躲在那儿,结果不是。
——是胶卷盒子。
我早该意识到了,除了酒和地图,这里总还有点别的什么。
六、
国家博物馆位于赫斯佩里亚公园和芬兰地亚大厦对面,往前两站就是歌剧院。这座城堡般的建筑大门玻璃上有个故意保留的弹孔,畸形放射,以纪念发生于上个世纪或无处不在的内战。如果去问地下室的主人,他大概会说那是凝视一种。穿越不存在的历史,从正好大于一只眼球的洞口吹入邪恶湿草气味。瘟疫就是这样溜进灵魂的冷漠死角。
在吸血鬼展览上,我独自一人,重温了许多老套的内容:
巴尔干的腐烂报告,奥斯曼的破碎武器,乌拉尔的晦涩咒文。
《德拉库拉》部分手稿,以及作为该小说创作重要参考的《The Land Beyond the Forest》影印本。英语将传说牵扯进现实,散播到日不落的整个世界。
于是一望无际的北美电影同我一道漂洋过海而来。姑且给健忘的欧洲以无心提醒。其中大部分是些危言耸听之作:毫无表现力的冗余镜头和台词、不明所以的情怀、夸张的表演,要不就是披上外皮的烂俗都市旧闻,实难说服观者。
除了这些以外呢?就像信仰的光照下必有阴影,转过最后一个角落,一整套精美的仿制工具映入眼帘。算不得武器。因昂贵而被认为富有力量的金属和宝石,深陷在暗红色丝绒里,用于无情的猎杀,或声称的治疗。
与之相应的是被反复提及的那个姓氏,阴魂不散地出没于编年史的每条缝隙。一开始是出于偶然的独自诊断。后来,结伴而行的年轻猎人们开始另一种冒险。无论到达何处,都受到当地信众热烈欢迎。发源于海峡的家族将对抗森林彼端的子民,生生世世命中注定,以地狱为誓。他们和这里的地名是否有关?模棱两可的回答就写在不断融化的冰面上。世界正变得过度暖和,只剩下穿着黑衣漫游的吉普赛人故作神秘地指指点点。
可是,如果你想控诉一桩古老罪恶,至少应当罗列出事件不可缺少的要素:时间、地点、环境,谁受害了?凶器是什么?证人何在?可信度不在场,荒诞的审判依然绵延数个世纪。我什么也没找到,学着主人的模样闭上眼消化遗憾情绪。
如果这个展览足够用心,他们至少应该把摆满恶心假血的小酒柜换成一面碎裂的穿衣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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