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小说《寻找李红》内容如下:
酒精淹没了陈启鸣的脑袋,他垂着头,恍惚觉得阳光还在拍打他的后脑勺。他跑了太多距离,喘不上气,连一只恶心的苍蝇都赶不走。而李红就在他身旁,矮下身,对着他的耳朵说:累吗?
累就别追了。
陈启鸣扒着垃圾桶猛烈地呕吐起来。
一切都在那次长跑时展露了端倪。一切都是循环。一切都已经注定。所以李红决定要走的时候,陈启鸣拦不住,也没法拦。他好像虚度了太久时间,高中用了三年,大学又是四年,到最后,连一点儿气味都没留住。他二叔年前的时候去世了。有一只鸭子,飞到土屋顶上,卡住了腿,嘎嘎叫唤。二叔拿了把梯子,想把它救下来。他从来舍不得杀死那些动物,自然也不忍看它们受苦。二叔架好木梯,往上爬的时候,他和他的新娘睡过的土炕塌了。一阵地动山摇间,鸭子挣脱了束缚,高高地飞起。而陈启鸣的二叔跌在地上,先是失语,而后失去意识,最后失去了生命。
陈启鸣不想变成二叔那样。他怀念他,但也憎恨他,因为二叔用一生告诉陈启鸣,等待是不会有结果的。二叔去世的那天晚上,陈启鸣接完父母从老家打来的电话,下楼买了一瓶李红走时喝的酒,酩酊大醉。他醒来的时候电视不知何时调到了电影频道,陈启鸣朦胧地看着陌生的画面。在那里,世人有一千张面孔,他坠入其中,好像也大汗淋漓地爱了一场。
二叔说,痛苦地活着,已经很了不起了。
陈启鸣用十分钟拍醒自己,双颊红肿地坐了起来。他决定再一次开始奔跑。他要去寻找李红。
离开李红之后的一段日子,陈启鸣被浸泡在某种戒断反应里。不只高中的校门能让他想起李红,有时候一支钢笔、一罐饮料,甚至同事头上粉红色的发卡,都让他想起李红。更糟糕的是,不只是视觉,嗅觉和听觉也逐一背叛了他。很多时候,很平常地走在马路上,陌生的街角,突然飘来一股熟悉的气味。陈启鸣心里一动,但抑制住自己没有回头。
李红已经不在这个城市了。
那天晚上陈启鸣做了个梦。或者说也不算是个梦境,只是一片混沌的水波,光线和阴影在有限的视野里浮动着。陈启鸣听见有人在喊他,很多人,声音在水中显得迟钝又模糊,只听得出来是在喊他的名字。他们喊,陈启鸣、陈启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陈启鸣惶恐地环顾四周,预感到有什么东西在靠近。但片刻之后,他意识到是自己在逐渐靠近水面。光线亮了,他破水而出的那一刻,所有声音戛然而止,只剩最后一声呼唤,从极远的地方飘来,仍然波纹一般在他耳边回荡。
“陈启鸣——”
那是李红的声音。他听过无数次。
他们已经相熟到陈启鸣能在脑海里想象李红说出任何句子的语调。但是在潜意识交织的梦里,她还是简单地喊着他的名字。陈启鸣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正慢慢失去有关李红的记忆。就像那些他说不出主人的声音,他脑海里的那个李红在呼救,白天用气味、错觉和幻象,夜晚则是破碎又朦胧的梦境。那么我要放弃她么?陈启鸣想。放弃李红有时候在他的人生中与放弃青春划上等号,在更多时候,却在工作的劳累、未来的焦虑面前显得无足轻重。陈启鸣讨厌选择,因为李红在高中结束时给他的警告被他错误地拒绝,之后他无论如何去选都只能走上绝路。李红请他喝酒不是叙旧更不是调情,只是告别。
于是陈启鸣决定逃离自己从小生活到大的地方,也是李红长大的城市。恰好他高中同学汤子于喊他出去旅游,说哥儿几个毕业之后好久没聚过了,出来走走。陈启鸣欣然应允,他们约了时间在咖啡厅见面,拿个地图在上面比画出行的路线。铅笔从一个省份划到另一个省份时有一种奇特的飞翔感,好像在咖啡厅的沙发里,他们已经驰骋了千百里的距离。你想去哪儿?汤子于问。他这几年没变多少,还瘦猴似的,见了陈启鸣就用力拍他的肩膀。陈启鸣张口想说,随便,突然想起李红,下雪的夜晚,和一辆呼啸的火车。往北去吧。他听见自己说。火车只有四个方向,东南西北,他只要选了就有四分之一的几率和李红相见。
多糟糕啊。陈启鸣想。我决定离开她,却期待离开的方向是通往她。
地图很小,小到看不清分别的距离;地图又很大,每个方向都有太多城市,陈启鸣不知道该在哪停留。他的手指一瞬间掠过上亿人的头顶,汤子于还停留在上一个议程,说,好,北方好哇。他爱唱歌,高中时候陈启鸣和他一块儿写作业,两本题册并排放在桌上,他嘴里就一直在哼哼《一路向北》的调子。陈启鸣被他洗脑了,现在还记得这首歌的曲调和歌词。他想,如果李红离开的那个晚上,汤子于就在他身边,唱“离开有你的季节”,那他一定也会让眼泪和冬雪一块儿飘洒。但是生活没有那么多巧合,他和李红就是普通地分开了,不至于声泪俱下。他们甚至没在一起过。
自驾游吧。陈启鸣突发奇想。走到哪儿就是哪儿。
走到哪儿就是哪儿。汤子于重复了一遍。挺好,那就这样。我要带上吉他。
陈启鸣也有过一把吉他。他的父亲买的,一时兴起,似乎期待着把它丢在家里陈启鸣就会突然有了兴趣。他时常责备陈启鸣,问他为什么不能在学习之外有一点儿自己的“才艺”。高一的时候陈启鸣喊汤子于来家里做客,他们聊了很久,到话题干枯。陈启鸣一拍脑袋,把吉他拿给汤子于,说你会这个,你来玩玩。汤子于眼前一亮,说,这个不便宜。陈启鸣开始好奇自己父亲买它到底是为了什么。汤子于随手拨了下弦,说,没用过吧,音都是不准的。陈启鸣点点头。汤子于在身上摸了一阵,说,我没带调音器。
那你把它带回家吧。陈启鸣说。
吉他像他父母莫名其妙堆在他身上的很多期待一样,被遗忘,然后消失了。陈启鸣听汤子于说要把吉他带来,竟然也有点儿期待再次和它相遇。这会儿他不一样了,乐意去摸摸那些琴弦,偶尔也会后悔,后悔没能掌握一些韵律。陈启鸣是羡慕音乐家的,他悲伤时只会流泪,会音乐的人大概连嚎啕也会带点儿曲调吧。就像李红哭的时候,神情依旧很美。
陈启鸣在旅途中第二次想起李红的眼泪。他和汤子于开着车路过一个曾经大名鼎鼎的旅游城市,这几年萧条了,那些看着宏伟的地标全都了无人迹。他们定好了要去城市广场上看看风景、尝尝美食,到了才发现这里空无一物——商家倒闭,居民也不愿忍受高昂的地价。摩天大厦成了空壳,萧条的一座鬼城,陈启鸣却莫名觉得有些惬意。他们坐在车里吹空调,陈启鸣在后视镜里看见后座上的吉他。他拍拍汤子于的肩膀,说,走,唱歌去。
空荡荡的广场上,他俩坐在长椅两端。声音尽管放开,没人会觉得他们扰民,陈启鸣几乎以为他们两个帮这座城市找回了曾经的繁华。嚎累了,随处躺下,月亮已经爬到天心,沉默地注视着他们。陈启鸣突然想起什么,对汤子于说,高中的时候应该让你教我弹吉他的。
他也有过机会,在晚自习的时候。他逮到偷偷溜出去的李红——当然,他自己也逃了晚课。在校园的角落,女孩一个人坐着,陈启鸣看见她低着头,靠近了才发现她肩膀耸动。应该是哭了。可能因为那时候成绩的分量在他们心里太重,一次没考好就是毁天灭地的难过。陈启鸣故意踏重了脚步声,李红也没有抬头。他在李红旁边坐下,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那时候他要是会弹吉他,他可以偷偷离开,从沉重的挂锁下面溜进音乐教室。他会挑自己最顺手的一把吉他,把头发往后撩成大人的发型,挽起袖子,解开校服最上面一颗扣子。他什么都会唱,为了一个伤心的女孩,在他脑海里的那个夜晚,同样的月亮下,他无所不能。可能这就是陈启鸣的才华,不太伟大,不能改变这个世界;但也不渺小,起码能逗女孩开心。陈启鸣错过了,他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他永远不知道是否他有过机会,能贴近李红的心房。
未来是美好的,当它还未到来,可如果未来已经变成不可回溯的过去,只会让人一遍一遍地感到懊恼,进而痛苦。像他还没送去医院就瞳孔涣散的二叔,那天夜里李红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开的时候,某些结果就注定了。过年的时候陈启鸣回家,他母亲带他去祭拜过世的亲戚。有些坟前放着黄白的花束,有些坟前烧了数不尽的纸钱。轮到二叔,母亲在他坟前放了一篮面果子,说二叔生前爱吃,就是做起来耗油,他不肯多开炉灶。李红爱吃陈启鸣烘的早餐蛋饼,每次早自习都抢他的。现在她不知道在哪儿,她不是野猫,陈启鸣在厨房里摆满了黄嫩嫩的蛋饼,她也不会突然出现了。陈启鸣走的时候看见二叔墓旁有一束野花,很不规整,也不正式,像谁随手丢在那儿的。是那个姓齐的女人吗?她是有了孩子,还是被什么牵挂着,时不时来看看他二叔么?更有可能的是,那不过是隔壁哪个死者的祭品,被风吹过来,便宜了他木讷的二叔罢了。
那个女人断然不会回来,李红也是。
长椅硌得陈启鸣浑身发疼。他想象自己是跌了一跤的二叔,脑袋也疼,四肢也疼,眼睛慢慢失了焦距,月亮一个、两个、三个,越来越多。有人喊了救护车,人群聚过来,乌糟糟在他身边围了一圈儿,好像已经开始瞻仰遗体。他躺在鸡粪鸭粪的臭味里,期待等会儿的护士长着李红的脸。
走吧。汤子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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