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小说《葵花巷》内容如下:
老唐嘴角上龇一声,随手点开微信里的“订阅号消息”,眼睛唰的一亮,葵花巷又有推文了,作者是毛嗑。老唐一口气看了两遍。还是一如既往的好文章。文中有人物,有情节,有细节,还有螽斯。老唐对螽字感到陌生,去浏览器里查,知道念zhong,平声。看看网上的配图,明白了,小时候的玩伴,蝈蝈和山草驴,都是螽斯一族。此族是昆虫界的文艺世家,擅长鸣叫,草绿色居多,灰色、土黄色也有,突出标志是,都有一双细如丝线、长过自身的触角。它们是漂亮的虫,也是好听的虫。
人却长得丑。毛嗑在文中写了一个丑丫头,写丑丫头的童年、少年和青年,写她的言与行,写她的命运。老唐读得眼睛潮湿,瞬间做出决定,明天回老家一趟。
老唐的生命里,也有一个丑丫头。说起来也不是太丑,就是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这些物件,跟别人相比,显得比较团结。衣食住行,哪样都不影响,一点点问题都没有。问题是,有人给她取了绰号,丑妞。老唐觉得,丑妞是被人叫丑了。
老唐比丑妞小几岁,他叫她姐。不是亲姐,是邻居家的。
早年的乡村生活,离不开猪和鸡。家家都养。鸡还好说,一整天低头、背手、刨地,满哪找吃的。猪不行,穿一身劣质皮草,嘚瑟得不知姓啥,非得等人来喂才行,稍不如意就仰天干嚎。谁家都一样,学龄儿童,非学龄儿童,少年,青年,中老年,都包括在内,从春到秋,每天都得去山上山下挖野菜。现在是小康社会,猪啊鸡啊都吃上了精饲料,那时不行,那时猪的主食一是野菜二是糠,副食是泔水。鸡也一样。
挖野菜,老唐总跟丑妞一起去。丑妞将一把一把开着花的蒲公英,都扔进他的柳条筐。她知道他喜欢盛开的蒲公英。回家前,丑妞还要帮他把菜筐摆弄好,让一盏一盏金灿灿的花朵都直立向上。退几步再瞅,这哪是一筐野菜,简直就是一筐阳光。
老唐挎着一筐阳光,昂首,挺胸,大步走在前面。他故意绕远,在村里转一大圈儿。丑妞在他身后捂着嘴乐。他知道她在笑他,却假装毫无察觉。
老唐经常跟丑妞亲嘴。是丑妞主动。老唐求她讲故事,得亲一个,求她再讲一个故事,还得亲一个。丑妞嘴里有各种味道,黄瓜味,西红柿味,萝卜味,咸鱼味,螃蟹味,有时还有大蒜味。老唐最喜欢水果糖的甜味。
丑妞笑眯眯对老唐说:“弟,亲一个?”
亲一个就亲一个。
丑妞用舌尖顶开老唐的牙缝,老唐愣一下,呀,怎么这么甜?从此每一块糖,都是姐弟分着吃,姐吃一点点,弟吃一大坨。
老唐读高中那年,丑妞嫁人了,嫁给邻村一个残疾的木匠,给两个孩子当后妈。丑妞出嫁那天,老唐跟在马车后面走啊走,边走边喊,扯着嗓子,喊姐回家。丑妞趴在陪嫁的铺盖上,肩头一抖一抖。
驱车回老家的路上,老唐想起童年的丑妞和自己,心中就有了绵绵阴雨,继而又想到很多年后丑妞求他找牛的事,又陡然一笑。那是二十前的事,丑妞家丢了牛,乘车来瓦城找老唐想办法。老唐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可是当着丑妞的面,他不忍心这么说。他给老家皮镇的一位领导打电话,先介绍丢牛经过,随后强调,我姐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叮嘱一下派出所,用心找哈。那位领导是老唐的高中同学,两人关系处得还算不错。同学在电话里哼哼哈哈答应了。在老唐看来,这等于是变相演戏给丑妞看,是对姐的心理安慰,他不敢奢望真能把牛找回来。没成想三天后牛真就找到了。同学在电话里对老唐说,你姐一见大黄牛,一下子扑上去,搂着牛脖子,哭得一塌糊涂。同学边说边笑,老唐心里却五味杂陈。时过不久老唐听说,丑妞在村中到处宣扬,你们谁家要是牛丢了,别担心,跟俺弟说,俺弟最擅长找牛。
回老家的一路,老唐的思绪,一直围绕丑妞打转,最终却落在老伴身上。不知不觉,老伴儿过世快一年了。自从老伴儿过世,他还是第一次自驾出行,感觉有点儿笨手笨脚,不知是他对这辆本田冠道陌生了,还是车对他陌生了。
3、
毛嗑就这样介入了老唐的生活。老唐无一天心里不惦着她。从老家回来,他写了一篇文章《丑妞》,写姐的昨天与今天。他写文章的惯例是修改三遍,这篇反常,从起草到完稿,四千字短文,用掉整整一周时间,修改了六遍。说是字斟句酌,一点儿也不过分。他的自我感觉,就像古典学子正在参加殿试一般。
文章的署名叫“瓜子”。随手,老唐把自己的网名也改成瓜子。瓜子是比较宽泛的说辞,毛嗑也是瓜子的一种。老唐这样给自己起名,感觉离毛嗑更近些。继而摇头,感觉自己老了老了,竟天真得像个孩子。尽管摇头,却不改初衷。
老唐在葵花巷最新的推文下留言,说他读了葵花巷的多篇推文,说他对毛嗑老师的关注以及阅读感受,说他是一个文学爱好者,很想给葵花巷投稿,希望得到毛嗑老师的指教。留言的最末一行是老唐的手机号。这个手机号里,有他含蓄的热望。在留言的初稿里,他主动提出跟毛嗑添加微信好友的请求,眨几下眼,又把这句删掉了。一旦被毛嗑拒绝,他这颗脆弱的自尊心就会受伤。他期待毛嗑能主动。毛嗑主动,意味着崭新的开始,不主动,意味着永恒的结束。
早晨六点四十,留言发出。然后是一整天的慌乱。走,坐,卧,都不安生。看书,看不进去;看蚂蚁,也看不进去。心里突突突,像有一百辆农用车在山道上颠簸。
下午三点,手机噔一响,老唐赶紧拿来看。一天中手机响过多次,每次都让他失望。这回梦想成真,毛嗑主动说话:“欢迎瓜子老师给葵花巷投稿。”
老唐手指不听使唤,点了三次,才点准位置,通过了毛嗑的好友申请,随后送去一朵玫瑰,跟着是《丑妞》。毛嗑回他一杯咖啡,无话。
没想到第二天葵花巷就把《丑妞》推了出来,是六百里加急的态势。老唐认真读一遍,感觉中了状元一般。
老唐讲究卷面干净,作品发表时一字未改是常态。但这一回,他不认为是理所应当,他觉得……他觉得是命运对他的奖赏,几十年苦读苦写,可能就是为了迎接这一心花怒放的瞬间。
老唐刚读完公众号上的《丑妞》,手机响了,还是噔一下,是毛嗑,说:“期待瓜子老师继续供稿。”
老唐兴奋得一个劲儿搓手,稍顿,又一个劲儿搓手,搓到第三遍,才笨头笨脑回了两个字:“谢谢。”随即恨不得要扇自己耳光。
就这样,老唐与毛嗑逐渐建立了一种稳定的社会关系,一个是作者,一个是编辑。作者与编辑,可能会发生多种交际,但最主要的交际,是文字往来。
南山上的大片柞树都穿上褐色棉衣之际,老唐已在葵花巷上发表了多篇读书随笔。他发现毛嗑对这类文字很是偏爱。那就好。其实老唐对这类文字也很偏爱。
毛嗑跟老唐说起过,在葵花巷发文没有稿费。老唐不在乎稿费。不在乎稿费还在其次,主要是暗中做出一个强硬的决定,凡在葵花巷发过的文章,便不再向纸媒投稿,个人的公众号也不发。这一隐秘的固执,出于怎样的目的,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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