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小说《老南》内容如下:
想孩子那会儿,老南十三岁,桂信十二岁,桂信跟着老南到场上给姥爷拿粮食,老南帮着搬,车上推着两个袋子,袋子上坐着桂信,七队的男女老少都上场拿粮食,桂信也是七队的外甥,人们对她像对老南一样热情,甚至更热情,他们像一个门里的兄妹,根本没有避讳。
还有一回,也是到场上拿粮食,桂信撑着袋子,老南用木锨给往袋子里装,这种干活的架势,很像小两口。和老南一般大的小子就在一旁起哄,说老南有媳妇啦。这当然指的是桂信。桂信丢下袋子,摸起场上一把扫帚追着打,追得几个小子满场跑,场上的大人忙不迭护着自己的粮堆,怕给踢踏了。桂信打完了就回来,回来就忘了,继续撑袋子。
因为那时还是孩子。
5、
小雪起萝卜,大雪起白菜。即使到了节气也不想起,还想让它长,大白菜窝得越结实越好。只有变天了,寒流来了,这才慌了神。菜园上忙得跟头轱辘。老南正在园上起白菜,就地挖一个窖子窖在地里,这样就省了往家搬的工夫。
老南的窖子才挖了一半,忽然想起李其满的菜没人起,便停下自己的活,给李其满起白菜。李其满家的白菜都是老南给管理的,大白菜要三天两头浇水。李其满家的大白菜窝得噔噔的。老南推着一个“爬山虎”独轮车,这种独轮车轱辘小没有车楼子,是个平板,便于放篮筐。老南车上绑了一个大扁篮筐,拔了满满一篮筐白菜往回送。老南之所以要把李其满的白菜窖在家里,是为了扒菜吃方便。
桂信挑着两个篮子正要去给姥爷起白菜,门口碰上老南,折回来,和老南一起卸白菜。卸完白菜老南推着车子往外跑,桂信跟在后面跑,她要和老南一起去起白菜。老南怕桂信不赶趟,停下,歪倒车子让桂信上车,桂信爬进篮筐里,老南推着桂信跑。白菜起到家,老南抄起铁锨挖窖子,西山墙头有块空地,温暖向阳,正适合窖白菜。
窖白菜简单,就是挖一个一尺深的平底坑,宽一米,长数按白菜的数量定,两米到三米。把白菜排放进窖子里,上面盖土。只盖薄薄的一层,天冷了再添土。
老南挖窖子,桂信往窖子里归拢白菜。谁也顾不得说话。老南干活快,这么说吧,桂信亲眼看着的,比她爹快两倍,眼瞅着一个白菜窖子就挖好了。老南在窖子里排放,桂信往窖子里递。雪下起来了,落在桂信的小花袄上,桂信不怕,第一场雪,觉得新鲜。气温急剧下降,两个人却干得出汗。
窖完白菜天就黑了,桂信还要回去,和娘说好的,当天回。老南扳过他的“爬山虎”让桂信上车,桂信犹豫,先前坐他的篮筐不犹豫,这会儿却犹豫了。老南没二话,把车子一歪,歪到桂信身边,桂信爬进大篮筐里,也像小孩子那样,两手把着两边的筐沿。
路上雪下大了,好处不是雨。到李家洼走大路七里,走山路五里,老南选择走山路。走大路向北,走山路向东,进山林,这山叫韩家寨,山阴陡直,路在山后,白天都发暗,夜幕之下,幸亏雪地路明。
七八十斤的桂信,老南推起来像玩,他这个年龄推大车能推八百斤。老南推着桂信跑起来,坐在大篮筐里比坐在平板上安全得多。漫天的雪,空无一人的山,两个人都有了激情,老南就喊起来,喊什么,胡乱喊。桂信也喊起来,喊老南,喊老南就想笑,越喊越想笑,她爹四十多了还没人喊“老郑”。
老南这会儿有得喊了,也喊老南。“老南——老南——”两个人喊成一块。桂信忽然不喊了,老南忽然也不喊了,两个人心里都有了,可他们这个年龄不敢表露。
到了李家洼村头,见有人打着灯笼迎上来,是桂信的爹娘。老南把车子停下,桂信从篮筐里爬出来。老南管桂信的娘叫姨,管桂信的爹叫姨父,姨和姨父一定要留老南吃了饭再回,老南不肯,老南的菜还在地里,菜窖子才挖了一半,今晚必须把菜窖上。桂信这年十六岁。
6、
老南再也见不到桂信的原因是五保户李其满死了。李其满的死是老南发现的。老南发现李其满死了,便去叫村里的老人,穿老衣入殓这些事都找老年人。这一块的老年人都来照料,一边给死人穿衣一边差人去李家洼闺女家报丧。
一个五保户死了,在村子里没有多大动静。就一堆老汉围着,还有一群孩子跑来看死人。李其满就三间草屋,一个草门里面一个木门,草门是挡风的,只有木门的一半高,冬天镶上,过了冬就摘下。草门敞着,木门也敞着,死人躺在屋里的土炕上,头朝东,不知是什么时候死的,早僵了,几个老汉在七手八脚给死人穿衣服,搬搬胳膊搬搬腿搬搬头搬搬脖子都是僵硬的。搬起头穿衣服让孩子们清楚地看了个正面,那头像雪地里冻僵的死麻雀的头一样扁扁的,口张着,胡子翘着,沾满了霜,不狰狞,也不可怕。那个冻僵的下巴尖尖地翘着胡子沾满霜的小老头给孩子们的印象很深,以为死人都是那副面容。
待翠听到老爹死讯赶来的时候,家里的生活用具被人拿了一空,连门上的一把元宝锁也被人摘走了。五保户殡了,几只破草囤破篓筐从屋里扔出来,草门木门都被人摘走了,最后连门框也被人扒走了。
开春一场大风,把房上的草刮跑了,露出檩棒,檩棒很快被人抽净了,最后连屋框的石头也被人扒走了,剩下一块平地,好像山西头村压根没有这户人家。一个人怎么才算死得干干净净,五保户李其满就死得干干净净。农村人重男轻女,都是实际问题。五保户死了,基本都是这样的收场。老南送走了姥娘,又送走了姥爷。这年他刚好成人。从少年到成年,他的任务完成了。爹娘带着三个弟弟两个妹妹来给姥爷出殡。葬礼并不排场,李老三没有儿子,就一个女儿,哭的全是一帮外甥。有这一大堆外甥哭灵也算哀荣。
在山西头这个村子里,男人最大的失败不是过得怎么落魄,怎么不如人,而是死了没人摔老盆。摔老盆是儿子的事,闺女不能摔老盆。拉棺、哭灵是葬礼的高潮,随着一声“拉棺”,众亲放号,没有眼泪也要哭出声,最好哭声震天,接着“啪”的一声老盆摔在棺材头前。老盆摔得越碎表明后人越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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