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小说《孤城》内容如下:
虽然已是午夜,但小店的生意并不清淡,那暗红色的棚子,被灯光与炉火映出了暖意。棚子最里面那桌,四个汉子边喝酒边大声喧哗,谢明在喝碗汤的工夫,就听出了个大概,他们刚刚替人搬完家。
“那女人真傻,房子早就被人卖了,她还不晓得。”其中一个络腮胡说。
“活该,这就是当狐狸精的下场!”
“喝酒喝酒,喝完好回家睡觉,一早还要干活!最近搬新家的赶到一块儿了,我这腰都快吃不住了……”
谢明吃完最后一块馒头片,结账,走人。
夜色里的小城,灰扑扑的,却依旧不安静。街道上,不时有车、有人。
快到酒店时,谢明看见前面有个人影,疾疾地拐进了酒店。他感觉那影子有似曾相识之感。
回到酒店,谢明浑身燥热。冲了个澡,躺下来,想看会儿书招揽瞌睡虫。可是刚躺倒,就听到一阵呜呜声。把书放下,屏息静听,仿佛是隔壁有人在哭。
这时电话响。谢明抓起床头柜上的电话,话筒里传来矫揉造作的蹩脚普通话,问:“先生,需要服务吗?”
挂了电话。燥热又从腹部升起。隔壁的哭声大了些,可以辨明那是女人的声音了。谢明索性关了灯,平躺在软塌塌的双人床上,任那哭声一叠叠往耳中灌。
小时候,谢明经常在睡梦中被哭泣声吵醒。
是母亲在哭泣。
母亲是谢明记忆中留下的仿佛唯有夜半的哭泣这个印象。十岁时,母亲才回来,回来后的第二年,家里来了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说着他听不懂的上海话,只有小男孩抱着妈妈,一声声喊“姆妈”,他是听懂了的。
小男孩在他们家没过几天就走了,走了之后,母亲就经常在夜里哭泣。他很想问父母,为什么那个小男孩管自己的妈妈叫姆妈,他是谁?但他没问。
十五岁那年夏天,他高分被县一中的高中部录取。那个夜晚,他没有被母亲的哭泣声吵醒。从那天起,他再也没有听过母亲的哭泣。
他高中毕业,考取一所师范大学。毕业后回到小城教了几年书,又接着读研、出国、读博,现在在大学里教书。
年华最经不起盘算,有时候,自己都会问自己,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喏,就这样,读书,教书。一晃,三十年过去了。他知道,自己算的时间,是从母亲走那年算起的。
想起母亲,谢明就想抽烟。他起身,到窗边,拉开窗帘,打开推拉窗。
“呀!”他伸头向窗外点烟时,被吓得一惊,隔壁窗口悬着一个木偶似的人影,定睛看,那人坐在窗台,白衣飘曳……
这可是九楼哇!
谢明定了定神,想返回床边打报警电话,但人影发出的哭泣声,绊住了他的脚步。那经过克制却依然迸发的哭泣声,与三十多年前,他几乎夜夜都能听见的母亲的哭声多么相象。压抑而苦闷的哭声里,藏着控诉与控诉无门的委屈。
他几乎本能地轻声对隔壁窗口上与自己相隔不到两米的人影说:“你怎么了?别哭,下来说好吗?”
人影扭过头,灯光下,映出一张满是泪痕的苍白瘦削的脸,脸上覆了些散乱的头发,眼神凛凛的,有刺目的光。
她止住了哭,望过来的眼神里蓦地生出一团火。
“有酒吗?”她问。
“哦,有的有的!”谢明听到她略带沙哑的声音,倒有些慌乱了。
接着,她很灵巧地转了个身,钻进了推拉窗很窄的缝隙,不见了。
几秒钟后,他听到两声短促的敲门声响起,他立马打开门。开了门才反应过来,自己仅穿了一条底裤。
仿佛经历了一场梦。一场春梦。
梦醒后,谢明觉得,她就像一条鱼,冰冷、潮湿、无声。
她也醒来了。从谢明的怀抱里挣出来,问:“酒呢?”
谢明忙下床,打开他的行李箱,从箱子里翻出一瓶威士忌。他没有骗她,他真的有酒。
为了缓解尴尬,他进卫生间裹了条浴巾,然后打开酒,把酒分别倒进两只玻璃杯里,递给她说:“我不仅有酒,还有故事,要听吗?”
她伸着两条仙鹤腿似的细长腿下了床,从地上捡起白裙像披肩似的披上身,顺手把覆在脸上的头发捋到耳后,走到谢明身边,从他手中接过酒杯,俯下头,对着杯口,深深地嗅。仿佛在嗅一朵花。
谢明望着她,她却不看谢明,只把酒杯冲谢明的酒杯上碰了一下,便兀自举起杯,仰着那鹤似的长颈,“咕咚咕咚”,两口便干了杯中酒。
“说你的故事吧。”她放下酒杯,两只眼睛探照灯一般,照向谢明的脸。
谢明呷了一口酒,用两个掌心不停地搓着酒杯,酒在杯子里晃荡着,将溢未溢。
“我的故事很乏味。”谢明说着,又呷了一口酒,说:“我没有妻子,没有孩子,在国外教书,老父亲不肯去国外,一个人在这里生活。现在他病了,躺在医院里,生命垂危。”
“你还有父亲,哪怕他现在躺在ICU里,昏迷不醒。”她说,“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亲人了。母亲几十年前走了,父亲十几年前走了,爱人十几天前走了。”她说完,朝谢明扬了扬自己手中的空杯。
谢明起身拿酒,缓缓给她斟酒,她端着杯子,眼睛望着杯中一层层往上涨的酒,却没有喊停的意思。酒至半杯,谢明停了手。她才把目光从酒杯转移到谢明的脸上。
“你怎么不回家?”
“你怎么不回家?”
俩人轻轻碰了碰杯后,异口同声地问对方。
谢明迟疑了一下说,家里房子拆迁,父亲租住的地方他不知道在哪。她还没说自己不回家的原因,就流了眼泪,然后把头埋在自己竹节般瘦骨嶙峋的肘弯里,啜泣了起来。
谢明也不作声,默默地望着她起起伏伏的肩背。不知怎地,他又想起来母亲。他那同样瘦骨嶙峋的母亲。
她似乎哭够了,抬起被涕泪糊住的脸,带着决绝的表情,三两口喝干了杯中酒,起身,放下杯子,飘然而去了。
谢明坐在那里,望着门。她简直就像是狐仙,这一夜,真像是《聊斋》。他心口突然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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