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小说《藏书》内容如下:
大北京,这个雅号是自然而生的。名字不重要,大家都是从五湖四海到北大荒落脚插队的,这样称呼反倒亲切,指向清晰,记得牢。
大北京平时爱看书,给人的印象不是那种特能装的北京人,看书的人有文化,肯定和别人不一样。大北京就是连队指向哪里就打到哪里,养猪,没什么说的。调机务班,行啊,老老实实干活儿呗,这叫听从组织分配。
看书当然不能明着看,得躲着,藏着,掖着,被领导发现或被人揭发就坏菜了。
大北京主要看小说,基本上是国外的,他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好像啥样儿书都不缺。大北京会把书小心包上皮儿,被褥底下,或随便什么犄角旮旯,只要方便看,便于藏就行。有几个死党曾要求大北京给他们讲书,大北京死活不肯,对自己的表述缺乏自信是一方面,主要是怕隔墙有耳,怕有人变节,再把自己给抖搂出去,到时就百口莫辩了。自娱自乐,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保护好自己,也能让连队领导少起疑心。
实际情况,却并不容大北京乐观,只是他在明里,并不知晓。连队指导员是个女将,山东人,被人私下称为老山东,常年梳着个五号头(一种女子发型,刘海不超过眉毛,鬓角不遮住耳朵,发根与脖子平齐。特殊年代青年女性的主流头型),早盯上他了,早听闻大北京藏书看书的事了,只苦于没抓到现形,没确凿证据。
这天,大北京沉浸在《牛虻》的故事里。闷声干了一上午活,得个空闲,确认四下无人,擦好眼镜,就坐在小工具凳上,从墙角处拿出了《牛虻》。刚看上几页,觉得窗外有个影子倏忽闪过,大北京惊得耳根一阵麻热,情急之下,把书塞到了屁股下,宽大的工装恰好掩盖住了。
老山东进了屋,冷着脸撒目。
大北京不敢动,一动就会露馅,他已经揣定,老山东没发现他把书藏在哪里,这让他轻松起来。手上忙着用扳手鼓捣一个拖拉机零件,有一搭无一搭的,拉呱一些闲篇儿。老山东最终放弃了深挖。她甩了甩五号头,阴着一张皱纹横生的脸,指东道西,说了一堆提醒的话,说得大北京牙都要酸倒了。大北京诺诺着,尴尬地坐在小工具凳上,用棉纱布搓着扳手说,请组织放心,又推下鼻梁上的眼镜说,向组织保证。
要说这老山东也不是个吃素的主儿。她懂得杀大北京一个回马枪,下午阴雨之际,突然又造访机务班。其时也是全连正搞大搜查,组织上已听闻有人在传看禁看的东西。那工夫,大北京正有滋有味看《牛虻》,猛听得熟悉的脚步声传来。大北京触电一样,惊得一下站起,听出是老山东来抓他把柄了。
眼下的形势是,机务班空间逼仄,根本就无处可躲可藏,也就是一瞬间,大北京灵机闪现,急忙把书胡乱卷了两下,塞进了一旁的机油箱里。
对此次稳拿大北京小辫子的老山东而言,气急败坏是自然的了,她左找右翻,恨不得把机务班弄个底儿朝天,也没能捕捉到大北京一点儿破绽。
老山东临走时,大北京透过眼镜上方蔑视着她,让她别总是老眼光看人,要相信战友,只有相信战友,将心比心,所有困难和问题才会战无不胜、迎刃而解。老山东翻起白眼仁儿,甩了下五号头说,这事不算完,龌龊的东西是藏不住的!
等把书从油嘴里掏出来,大北京心疼得直掉泪,油一直往下滴答着,简直不成囫囵个了。拿回去后,偷着擦呀,晾呀,晒呀,依然难复原貌。自此,每页纸都通体透明、油光泛黄,成了一本绝世难遇的书。
回城后,大北京始终留着《牛虻》,感情深着呢。即使搬了两次家,也没舍得扔掉。后来被热衷收藏的一位朋友要去了,当时大北京迟疑不决,架不住朋友两眼圆睁,将书的价值发扬光大的游说,最后忍痛相让。
条件好了,大北京的书架满盈盈的,可每次面对书架上的书,总是怅然若失,鲜有饥渴饱读的冲动。妻子怨艾说,你的魂儿是不是被那本破书勾去了,你这样有意思吗?
大北京摇头又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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