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小说《雨赶雷铁军》内容如下:
雷铁军站在办公楼对面春意盎然的草坪上,十根手指提着推荐表,望着三楼中间那扇咖啡色大窗户,和十米开外锈迹斑驳的雕塑一样,静止不动。推荐表不是一张纸,是一块铁,一块烧红的铁。他必须忍住灼烧肌肤的疼痛,用尽浑身的力气。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韩时关的办公室,只记得韩时关在他肩膀上拍了一巴掌。
雷铁军后悔了。假如不拿这张表,也许就不会碰钉子。但这两者之间是不是有因果关系,他做不出判断。韩时关说得直白,实行智能化是公司顶层设计的,具体政策也是经过调研的结果,他无权改变这个事实。
雷铁军觉得和韩时关之间的距离就像温热的糖稀拉得很长很远。
单位忙得半月二十天不回家,三天两夜睡不上几小时,给兄弟们多争点奖金,多争一套房子,多争一个优秀先进,他雷铁军大手一挥,胸脯一挺,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真没怕过。今天,他怕到骨子里,就像困在黏性和韧性都超乎想象的网里。
劳模拿就拿了,不用虚情假意地客气。站在众人瞩目的台上披红戴花,满面春风地接受采访,报纸刊物上有长篇累牍吹嘘自己的文章,穿着海蓝色工装的巨幅大头照哨兵似的立在车流穿梭人迹纷沓的十字路口。荣誉让人双脚离地,浮在虚幻自嗨的空中。最踏实最实惠的是账户里多了一笔非常可观的奖金。
自己能不理解韩时关吗?物流区是热轧部乃至公司的硬骨头,物流区顺利签字,接下来的其他岗位就会迎刃而解,韩时关就能立下智能改造的头功。韩时关给自己这么多荣誉,说句推辞怨气话,都张不开嘴。何况,他雷铁军重情重义,能不支持?
雷铁军把推荐表叠起来装进口袋,往回走的路上,接到老伴的电话。老伴说,中介领人看房了,给的价钱比网上挂的少八九万。雷铁军半天没说话,房价跳水是明摆的事实,烂尾的大楼盘比比皆是,精装房都拦腰斩断了,旧房更是一地鸡毛。雷铁军在卖与不卖之间揪心揪肺思考半分钟,对老伴说,再等等。老伴唉了一声,雷铁军赶紧挂断电话,他知道老伴又要说出那句戳他心窝子的话:我要有个正经工作,不病病歪歪就好了。
3、
头顶的那团阴云就像巴音布鲁克草原上古老的黑帐篷忽然停止了呼吸,根根牛毛似的雨绳顷刻连接了天地,那股熟悉的旋风卷起狂乱的水花。雷铁军和他们瞬间隐没在苍茫迷离的雨雾中。
回去!你们给老子滚回去!一群王八蛋!快给老子滚回去!
他们低头弓腰,挤在一起,没有缝隙,缓缓挪动。
就像那顶厚重的黑帐篷全部压在雷铁军肩上,他和他们力量悬殊的对抗耗尽了他的力气。他四肢无骨,抖若垂带似的跪在地上,两只手从湿滑的雨衣上垂到水里,眩晕的头顶在徒弟身上,胸腔里喷出的气息粗粝而湍急。他的左腿砸在边部翘起的破损砖棱上,尖锐的角刺穿了皮肤和肌肉。他站不起来了。他保持了下跪的姿势。他不能倒下。
他们发生了拥堵,就像十字路口的信号灯灭了。
他们看见他膝下的血水顺着砖缝稀释在磅礴的雨水里,他们把一件墨绿色雨衣披在他身上,一左一右搀扶他。他把墨绿色雨衣扔在水里,他用尽刚刚积攒的那点力气甩开他们的胳膊,双手扶地,弯下身体,脑袋点地,一个头磕在他们脚下。他看见他们的脚步迟疑了,慌乱了,停住了,后退了。他几乎绝灭的希望有了重生的萌芽,凝滞冷却的血液开始温润起来,他高兴了,他的目的有了微弱的回应。他知道时间的重要性,再过半小时就是上班的高峰期,在他面前没有退路。他们的命运就是他的命运。他忍痛膝行半步,一个头又磕在他们脚下。他看到他们向后移动的雨鞋皮鞋运动鞋。他们围着他,阴郁的目光里是无奈的疼痛。他们不是不相信他,他们知道他找不到解决的办法,他们只有瞒着他铤而走险,为自己的命运找条出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跪在他们脚下。他们当中有人拜师的时候,也跪在地上毕恭毕敬给他磕过三个响头,敬上拜师茶。他的脸上是倾泻而下的雨水,清亮的雨水后面,是让人惊恐的苍白。在他五十二岁的生命里,没给人磕过头,也没给神磕过头。他给他们跪下了,严肃而庄重地跪下了,每个头都磕在水花飞溅的坚硬方砖上。他听不到风声雨声嘀咕声,听不到墨绿色雨衣的摩擦声,他感觉不到秋雨的寒冷与腿骨的疼痛,他的所有思想都随目光集中在向后移动的散乱而犹豫的脚步中。这是他想要的结果。他对不起他们。
公司大院和机关食堂的院墙中间是条南北走向的狭长小巷。巷子长五十多米,有三米多宽,直得像条墨线。机关食堂后面是座废弃多年的仓库,仓库有三百平米,大铁门向西,锁头裹了一层厚厚的锈浆。巷子尽头是运送钢铁的六条铁轨。三米多高的院墙上爬满油绿发亮的常春藤和绿萝,还有一些无法辨认的攀爬植物,细碎的白色黄色粉色小花在风雨中落满整条巷子。也许是发生过生死案件的原因,整条巷子幽暗阴森,很少有人来这里,就是环卫工人,也是一星期扫一回。
雨势小了,细密的感觉不到,天还阴着,看不到晴的迹象,整夜未眠的路灯闭上了橘色的眼睛。雷铁军就像刚刚打捞起来接近溺亡的落水者,极度虚弱地堵在巷口,用死神摸过的冰冷目光盯着躁动不安的他们。巷尾的雨水汇成几条急促的小溪匆匆而过,潮湿的穿堂风吹得雷铁军像棵枯萎的荒草。他看见他们不甘埋怨愤恨的眼神,他知道他们汹涌的心里五味杂陈。
好了。雷铁军干涸欲裂的喉咙里哼出一声长叹。
他们把雷铁军搀到路牙上,给他穿上雨衣,手里塞了一支点燃的烟。他们都坐在路牙上抽烟,盯着脚底蜿蜒蛇形的雨水。张炜拄着单拐走到他面前,从怀里掏出一条白色毛巾,包住他流血的膝盖,把他的头揽在怀里,呜呜呜哭了。
换作往常,雷铁军肯定要说,张炜呀,龅牙封不住的水都从眼里流出来了。雷铁军收他为徒,给他找对象办婚礼,帮他买房子装修,他媳妇生孩子住院,都要扑到雷铁军肩上哭两鼻子。就这么个水做的人,性格却古怪得很,倔起来一百吨的天车都拉不回来。年龄大了,还以为成熟了,没想到前段时间,操作台楼梯踏板焊口断裂,张炜摔断了腿,雷铁军抱着他,跑到千米之外的路口,及时送到救护车上,还没到医院,张炜抱着雷铁军又哭成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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