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小说《来富贵》内容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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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大头深一脚浅一脚在雪地里腾挪跋涉,摔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又摔倒,他像一头困兽,一路滚爬摸索,挣扎前行。大头跌跌撞撞地走过了一座水泥小桥,沿着河道继续往南,便进入了一片高而稠密的杉树林,光秃的枝丫直楞楞地支向天空,北风呼啸着从林间穿过,不时有积雪从枝间掉落,窣窣地砸在地上,复又陷入死寂之中。大头一点也不觉得害怕,也感觉不到有一丝的寒冷,他在泥泞之中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天微亮时竟鬼使神差般地站在了一座低矮茅草屋的栅栏门前,大头手扶树干,努力直起身子,拿眼睛死死地盯着窗户里的灯光,心随屋内溢出的灯光火苗一阵紧似一阵地猛烈痉挛、跳动,终于还是支撑不住,摇晃着身子一头栽进了雪地里。此刻,大头感到浑身燥热,似乎有一床厚厚的棉被紧紧裹着自己。他多么希望自己就此睡去,在曾经的梦中长眠不醒。
一座草屋静静地淹没在风雪夜色中,朦朦胧胧,真像一个遥远的梦。这个梦让大头心头猛然一颤,他似乎看到了不远处藏着一双明亮的眼睛,闪着温暖柔和的光,在向他眨啊眨,似乎在给他一种暗示,让他醒着,让他靠近。
要说这屋里住着的不是别人,正是曾经和大头爹一起走街串巷的同乡,那个叫韶古的人。当初他与大头爹背井离乡来此之初,还干着自己的老本行,后来娶了老婆兰花,就结束了四处漂泊游荡的生活,在灌溉河的堤岸树林里寻得一块空地,搭了这间茅屋,过起了平常人的日子,平时收收废品,种点菜蔬,清贫度日。婚后,一直未有子嗣。要说两家本是同林鸟,虽未同声应和,却也偶有往来。韶古每日忙忙碌碌,有时心里累了有什么苦恼,会在某个晚上赶去和大头爹说说话,倒倒苦水。两盅酒下肚,便嘻嘻哈哈,云开日出,什么气就都消了,闷也散了。
大头爹娘走后,两家就没了来往的根基,大头自然就再没有见过他们。这刻韶古还在半梦半醒之间,隐隐听到了门外有低沉的咳嗽,然后便是隐隐的哭泣声,嘤嘤啼啼,时断时续,满含悲切,便轻轻披衣下床,推门细细查看。待识得门外蜷身之人的面孔,韶古心中不觉大惊,忙倾身将大头搀扶进屋,给他换衣脱鞋,上床盖被。这边兰花已经生起炭火熬制姜汤,再用瓷碗盛了,取雪冷却半会儿,给大头服下。待姜汤入喉,大头慢慢缓过劲儿来,他才小心地试探着问大头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可无论怎么逗他说话,大头就是牙关紧咬,舌头僵直,只是瞪着呆滞的眼睛木木地盯着韶古,泪水似乎已经流干。
韶古心疼又心酸,六十多岁的人了,该经历过多少生死?但面对大头,心里还是有什么东西猛然涌了上来。他仰了仰头,紧紧地把大头搂进了怀中。大头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与韶古贴得更紧了。这让韶古心里起了一阵温暖。这世上,大头再没有亲人了,他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怎么熬?这么想着,韶古就在心里暗暗下定主意,不管将来怎样,自己也要把他照顾好,侄如亲儿,也不枉与他爹在世间兄弟一场。
韶古每天都想方设法给大头增加营养。四只老母鸡本来是留着下蛋换些生活用品的,也都杀了煨汤。救人要紧,实在找不到什么可以给大头补养身子的了,韶古就决定下河摸鱼。眼下,唯有这个办法可以救他。傍晚时分,天空阴沉着,韶古穿起收来的旧皮衩,敲开了冰块踆着下了水,却因从未使用过,自己跛足又不灵便,不慎滑入了冰窟,再也没能爬上岸来,两天后才被人找到。
那日傍晚,大头一瘸一拐地推开拥挤的人群,看到韶古被水泡得膨胀如球的样子,嚎啕大哭,伸手就要把韶古抱起来,赶过来的村民都拦着不让,大头随手操起一根木棍发疯似的挥向人群,呜啊呜啊地叫喊着。谁也不敢再往他跟前靠近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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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说到这儿,有必要交代一下韶古的老婆。她名叫兰花,人长得矮小瘦黑,但五官端正,不算难看,就是脑子有些痴傻。她是在某一年的冬天韶古和大头爹一起走街串巷时在一个石桥洞里被发现带回来的,年龄和大头娘相仿。兰花和韶古在一起的那段时间,虽说生活清苦寡淡,夫妻俩倒也平安知足。韶古这一走,兰花的生活自然就更难了。看着瘦弱的兰花蜷在一角,大头心痛如刀割。那年的除夕夜,大头一把火烧了小木屋,然后把兰花背到了哑姑家。新年头一天,大头的突然回归,让哑姑的爹娘又惊又喜又难过。大头说,“这是自己的’新妈,瞧我们多像啊,你们以后一定要好好待她!”老两口拉着大头的手,泪飞如雨,满口答应。
这四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此后一直生活在一起,互相照应,状如一家,从未分开过。闲时,哑姑爹继续干他的老本行,在附近做点工,早出晚归。不做的时候就在家干干农活,养些鸡啊鸭的,搞搞副业。晚上四人围坐一桌,安安静静吃饭,说笑。
关于来大头后来的情况,我也略知一二。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大学毕业后到一家乡镇的中学教书,听说大头被安排进了镇一家残疾人福利企业,有了稳定收入。他的三个“亲人”,因为不愿住进养老院,政府就为他们办了低保,一起生活,彼此也好有个照应。前年,兰花因脑梗去世,大头披麻戴孝,给她扛白幡,掼老盆,捧哭丧棒,完全就是一个大孝子。大头后来还将兰花与韶古合葬在了父母的坟旁。他想要两家永世为好。我还听村人说,去年春节,大头蹬着三轮载着哑姑的爹娘,悄悄回过陆巷一回。他本想看一眼就悄悄回去,可还是有村邻看见了大头。消息一下就炸开了,乡亲们纷纷涌在路口,把大头团团围住,左一声右一声地喊着,“富贵回来了!富贵终于回来了!”都伸手拉住大头,让他去自己的家里坐一坐,看一看。大头舔着厚厚的嘴唇子,望着他们呵呵直笑,一个劲儿地低头弯腰给他们拱手作揖。
那天与乡亲们道别后,来大头并没有回去,他在村口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天黑透,他才悄悄来到爹娘坟前,挖了四个坑,栽下四棵青松,然后在哑姑坟前盘腿而坐,直到天亮时才起身离去,消失在晨曦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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