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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小说《银光闪闪》

栏目:当代小说|日期:2024-08-16|来源:小说月报|作者:梦野|阅读:手机阅读

当代小说《银光闪闪》内容如下:

“不一样,不一样,过去和现在不一样。”

“咋不一样嘛?”

“可不一样哟!你爸知道了。”

“知道,知道!”我应着,一句追赶着一句。

饥饿是一本没进课堂的教科书,看不见的字里行间,总有一种养分,会伴在根的身旁,紧抓着泥土。父亲是饿过肚子的人,吃过不少捣碎的榆树皮,春天里,咽下一把一把的榆钱,常坏了他的肚子,至于苦菜之类的,把山峁都翻遍了。刨来的土豆,从来是不磨皮的,生怕把营养漏掉。从饥饿中,他体验到祖辈的生活,灰塌塌的,再怎么艰涩,也要靠着意志来喂养。

“上面给来的救济粮,你宁愿饿着,为啥不吃呢?”我问他。

“啊”了三声,父亲终于听清是救济粮,一下子敏感了起来,昂了一下头,挺直了腰杆。

“不吃,不吃,吃不成!吃了那个就完蛋了,你们弟兄们连婆姨也娶不下。”

“怎么娶不下?我们挺有本事的。”父亲面前,我抖起了好胜心。

“穷名传出去,人家谁能看上咱家了?”

“噢!”

“饿着、冷着、穷着,咱农民也要有点儿骨气哟!”

“现在人们的骨气,怎么样?”

“不怎么样吧,听说现在的一些人,还有争当贫困户的。”

“咦,有个小学生写作文,题目是《我的理想》。”女儿及时地补上一句。

“那理想是什么?”

“长大了要当一名贫困户。”

“贫困户?”父亲睁大了眼睛。

“是!是!”

“哎!小孩儿,不懂事,不懂事。”

“还有兜底户了。”

“政府保障得好嘛。”

正说着,哥哥出来了,又开始抽烟,不是盒装,一支一支醉卧着的那种。他有点儿僵硬的褪色的牛皮烟袋,鼓着圆圆的肚子,火香在烟头上一烫,摇动了几下,紧接着,烟雾扭着小腰,像登上舞台,吱溜溜的,新生活的味道,全被他吸了出来。

“刚回窑里做什么?这么长时间。”我端着水碗问。

“翻竖柜。”

“翻春衣了?”

“不是。”

“翻算盘了?”

“不是,没有算上的。”他压低声音说,“而今有这个好计算机了。”

“噢。”

“都在手机上能算了。”

哥哥一定有秘不可宣的事情。我心想,忍不住又追问他:“那你到底是翻什么了?”

他刚有点儿笑意,我又问。

“翻钱了?”

“也不是。”

“那翻什么?”

“银圆嘛,在柜底藏着。”

“银圆就是钱呀!那是宝贝,更是传家宝,最值钱嘛!哥哥。”

“值,值!就安葬完妈妈,留下的那个。”

我一下想到了陕北的习俗,人死后,嘴里要放一个银圆,条件差点儿的,放得更多的是麻钱和谷米,然后才能盖棺。从孩提起,总有一种神秘色彩,笼罩在我们的周身。走村串户的长胡子艺人讲,放入铜钱,那是给死者的路费,有了路费,死者到了另一个世界,就不会遭罪。那面带诡异的神汉说,有了路费,就可以打点押送的阴差,这样路上就会安逸些,再者在行走的路途,饥饿了或需要什么,能在另一个世界购买。巫婆也表达过这样的意思,人活着,都有一些隐形的、显形的、不知道的罪,到了阴间,都会暴露出来,奖惩是常有的事,如果受到惩罚,有钱就能百事顺通了。俗话说的“有钱能使鬼推磨”,大概是有来头的。

还有更多的人,想的是科学。人生轰然倒下,就像直奔目的地,身体的细胞,就会迅速死亡,面部就会变形或者塌陷,这样会让亲人心碎,还可能会让吊唁者难过,所以古老的陕北人想到了一个办法,就是往嘴里放个钱币。如果死者不能及时入葬,脸部也不会变形。

不论有多少种说法,不论有多少种讲究,不论讲的正确程度有多少,这种深入人心的乡俗,是对死者的关照,是对吊唁者的敬尊。我的感悟是,祝福逝去的亲人,在不为人知的道路上远行。

我的手,呈上弦月状态,在哥哥的眼前晃了晃。我发现,父亲的眼神探过来,经过哥哥的胸前,把那一种祥泰停顿在我的脸庞。

我“啊”了一声,心窝里的话跑了出来。

“那个,那个也同样重要,用那个祝福咱们的父亲。”

“祝福,祝福!”

哥哥从衣兜里掏出“袁大头”,放在手心,看了看,又翻过来,推了一下,仪式似的,给我递过来。我摸了又摸,按了又按,捏了又捏,一定是把背面的“麦穗”捏疼了,捏出了一辈子在乡下的父亲,捏出了他面对世事的艰难,捏出了同在深秋和他患上腰疼的一峁峁庄稼。

我还在捏,捏了又捏,一朵一朵的云儿飞来了,一朵一朵地挤在一起,月白衣换成了瓦灰服,一会儿又披上咖啡衫,越来越低,从头顶擦过去,伴着呼啦啦的风,看上去,雨就要光临养育我的故乡了。

雨好像有着看不见的小嘴,数不清地含着,仿佛给镀上了金子,一滴一滴、一汪一汪、一幕一幕,总躲闪着广袤的陕北。自然,春天的闪电,有些灵幻,是稀奇的,去无影的,但自带体温的银圆,借着天光,一点儿一点儿,闪出像红碱淖鱼肚皮的明晃晃的光来。

不经意中,怎么又闪出年轻时的父亲?

在内蒙古巴托淖尔盟,父亲跟着他父辈拉盐,牛车的轮胎扎烂了,左扭右转,拐到上坡路,老黄牛累得双蹄下跪,在沙泥里,抖动着身子,热泪架在睫毛,还那样用着力。父亲摸着牛的脸,水漉漉的那种,给它礼敬,泪水溢出“小鱼儿”,一会儿脸就油光光的。他和牛一样躬身,一声不吭,背起两大布袋盐,三百多斤,走六七里路,不想歇脚,也没有歇脚的圪台,汗水把乌拉赤的夜色一抹抹淋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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