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小说《春暖》内容如下:
那光又往前靠近,直射她能有三四秒,移走,又前进,又移走。光射向她,米平本能地低头以防暴露。射向她的光又慢慢上移,在她头上悬着能有五六分钟,又住五六分钟,光在原位轻轻晃动,随后声音传过来:家去吧!家去吧!米平侧耳静听,听那光处发出的声音。我是护坝的,别害怕。这声音苍老。家去吧!孩子,家去吧!家去吧!光就对着她了。孩子,家去吧,家去吧,家里人不找吗?米平这才觉得是护坝人在说她。她埋下头双手护膝。孩子,起来,起来,家去,快家去!苍老的声音,节奏很慢,像爷爷的声音,像奶奶的声音,像母亲的声音,像父亲的声音,怕吓着她似的,苍老、慢且低沉,但是却坚定。她难以抬起头,怕别人认出她,又因为她已经泪流满面,那泪水一出,将一个刚才还刚性挺足的人瞬间抽去了筋骨,她泣不成声,她泪流满面。
是啊,她是父母的孩子。可是,父母已经离世,再也不能抚慰她,叫她一声孩子了。从没有父母那一天起,她已经脱了孩子皮,再也不是孩子了。家里人不找吗?家?家里人?家里人找?她找的就是家里人啊!家在哪里?她苦苦寻的就是家啊!
双眼藏了无尽的泪水,双眼是泪的出口,泪洒胸前,流向大地,深入庄码河。毛孔,是汗的出口,汗水也是泪水吧?血管流淌的血也是泪水吗?
腿都酸了。孩子,家去吧。苍老的声音又传过来。
她擦干眼泪,低头站起来,向光的方向拱拱手,她始终不敢抬头,怕护坝人认出她,就像做错了事儿,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儿。她摸索转身,脚一步步踏稳台阶,上坝,沿坝向北移动。
那天晚上,她瓢泼的眼泪足以顶过她以往的哭号,因为在那么干净的夜晚,她不想撕破长空。那光跟着她走,她快,光快;她慢,光慢。老人怕吓着她,不靠近,只跟着她,但也绝不离开。硬是把她一步步逼出护城河外,逼上道路,逼回家。当她到家楼梯口处,再一次回头拱手,又一次泪流满面。
她谢谢老人,老人让她一步步回家。20年过去,那位善良的老人,她至今不知名谁,不识模样,但那束光却一直在心间亮着。
一个深秋,多年不见的男人出现了,着风衣架墨镜,刺棱头发,风衣忽闪。先到小店,如入无人之境,摘下墨镜翻抽屉,后到家里,翻箱倒柜,要钱。没有翻到钱,直接拽过米平,按沙发上,拳头挥过来,双手掐住米平脖子,钱呢?他面目狰狞,那双手仿佛镣铐,米平越挣扎越紧。米平昏死过去,魔掌松开。当米平苏醒过来后,一个姿势,躺到月亮升,躺到太阳落。丈夫,一个读书人,着了什么魔?
护城坝呀,跨河的护城坝!米平在坝上,南南北北走来走去。那天,天地昏黄,米平在昏黄的阳光下晃晃荡荡。她兜里有一张银行卡,里面只有三万元,是她几年省吃俭用攒下的。给了丈夫,自己分毫不存了,今后生活怎么办?不给,可能人钱俱毁;给了,可能会钱下留人。在坝上走了一天,米平决定还是给,留自己一条活路。交了卡,就等于缴枪投降。米平投了降,丈夫扬长而去。半年后的一天,来一群人砸门,必须交出房子,丈夫欠他们账,房子是抵押物。米平找到丈夫单位,回复早已辞职下海,此人与单位无关。报警,欠条写得分明。打官司告状,不等案子受理,米平已被人打得头破血流,并且被拘留起来,罪名是参与黑社会打斗。48天过后,米平放出来,但前提是签字还款,房屋产权移交。米平也有要求,必须签字离婚。
在万物竞绿的季节,米平将自己投进护城河,清除48天的屈辱,几十年来的憋屈。傍晚,月光下,一位光艳女人出水,长发飘飘,彻换衣物,洗心革面。
米平没有了房子,只在租来的小店坚持自己的营生。婆婆也搬到小店居住。婆婆愈发话少,一脸严肃。
米平常到护城河边走走坐坐,以舒浊气。后来,米平把荷花分盆,拿到护城河边种植。再到护城河边,便精心观看荷花。荷花长着长着,海潮上涨时,它向上游歪去,河水猛下时,它向下游倒去。不是湖塘荷花,掩起根部污泥,张扬着优雅。
一天,婆婆来到护城河,来到米平身边。米平平整一下草坪,掏出手绢铺好,让婆婆坐下。那手绢,是和丈夫认识时,元旦之际,丈夫给她的,红花绿叶,油笔篆书:米平元旦快乐!丈夫不在的日子,米平一直揣在兜里。米平坐下。婆婆眯起眼,指着荷花,这河有海水上来,我看的污泥浊水多了,不是有污泥的地方都适合荷花,饶了它吧。关于你的男人、我的儿子,有一句话叫,自屎不臭,自尿不臊。婆婆沉思着看米平,好久说,悟吧,拉我起来,咱们回家。
那之后,护城河干涸一段时间,阳光晒得河床龇牙咧嘴,污泥浊水死寂,臭味蒸发。又在那之后,护城河上游的滚子河像脱缰的野马,携带庄稼、牲口、房屋、树木,还有人,冲毁了橡胶坝,改道护城河,咆哮入海。海像佛,不容易,容纳万物。
一天傍晚,米平进货回来,婆婆躺在床上,人事不省。米平喊妈妈。婆婆费力地睁开眼。米平看见旁边两个空空的安眠药瓶,哭出声来。婆婆无力地说,我吃错药了,我们都吃错药了,对不起。婆婆走了,带着清醒,带着痛苦。米平多希望,在婆婆去的路上,阳光普照,没有羁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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