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小说《戏里春秋(外二篇)》内容如下:
那个“家”就是村里的小剧团,“老婆”是和三爷配戏的女人们。“家”里不只有三爷,还有九叔、金凤和村里很多老老少少。
三爷在剧团里不只拉弦,还会经常客串个角色。三奶挂在嘴上的“老婆”不单指那些女人,有时也暗指向金凤。
金凤守寡,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可三爷不避嫌,还是会去。再说了,剧团里的那些旧戏服,还不是靠金凤经常缝缝补补,九叔也会去,排戏练唱对戏词,哪来那么多事!
但是三奶认定,三爷就是被外面的人勾了魂儿。
她怨怼、暴躁、不管不顾地又吵又闹,她不愿意看到自己的男人和别的女人“眉来眼去”,哪怕是在戏台上也不行!
三爷人是回来了,可是时间不长,三奶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了。
三爷的魂儿丢了!终日坐在院子里,拉着胡弦,弦声如诉如泣。
不只这些,三爷的行为更是反常,不拉胡弦时,就会在村里村外到处转悠。看到谁家丢的废纸壳旧麻绳,会捡回家;去村头的理发店,有女人剪头,也赖皮赖脸地要来头发;有时还会带回树枝和树根,然后躲在西屋里,整天连个人影都见不着。
你这儿有病!三奶指着脑袋,愤愤地说。
三爷只是沉默。三奶也死了心,便也沉默下来,心想只要不跟那些人搅和,任由三爷折腾了。
这不,三爷几口扒拉完饭,又去了西屋,门依旧关得紧紧的。
三奶张张嘴,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闷闷的,把碗筷弄得叮当响。
九叔来了,打声招呼,也一头钻到西屋。敲门不开,灯亮一宿。第二天快晌午时,两人才走出来,满脸兴奋,眼睛里虽是布满红血丝,但却闪着光亮。三爷披着一件新戏衣,九叔手里端着几顶帽盔,戴着髯口,拉着戏腔对三奶说:哎呀呀,三爷的手哇真是巧,你看这些行头……这戏服,这布料……哎呀呀,我就说嘛,他的这根弦儿嘛,是断不了的,那是他的魂儿……
纸壳做的帽盔、树枝做的刀枪、烂麻纰和头发做出来的各色髯口……花花绿绿,很是齐全。
三奶愣愣看着三爷,脸色骤变,“嗷”地一嗓子:你把我的那点家底给祸祸了?
那还是娘临去时,给她的一块压箱底的上好布料,她没舍得用,一直精心收藏着,说是留个念想。没想到会让三爷给翻了去,做了戏衣!
三奶血往上涌,疯了似的抢过戏衣,随手把一个帽盔摔在地上。
九叔一看不好,拽着三爷跑了出去。
三奶抱着戏衣,大腿一软,坐在台阶上。
其实,她当初答应嫁给他,正是因为看过他在台上拉胡弦。那轻巧熟稔的指法,拨动了她的心弦,再加上他穿上戏衣时风度翩翩的样子,瞬间俘获了她的心。娘却说死说活不同意,可是她喜欢。最后,娘还是依了她。
后来娘在临终时,告诉她一件事,这才知道娘的苦痛。爹在年轻时,也是梨园行的人,因念白唱腔专学白玉霜,几可乱真,只是气派风度还差着火候,神态更没法与白玉霜相比,所以没有走红,不过却也因外相俊美,拥有很多戏迷。但是在一次远赴外地走场时,就失了联系,再也没有回来。听人说,是跟戏班子里另一个唱青衣的一起消失的……
而那时的三奶,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儿。
所以,自打娘去世,三奶就开始拦着三爷,让他远离唱戏的那些人。她忘不了娘那双快要哭瞎的眼睛。
当年三爷在县里剧团拉胡弦的时候,她连哭带闹地把三爷给带回村。即使三爷失魂落魄,大病一场,她也不在乎。她只要三爷常在身边守着就行,只要天天看到他就行。没想到,他又跑到村里的小剧团和那帮人混在一起。
三奶没办法,只能是豁出去了,当着一群人的面,把一包东西倒进嘴里,说再上台我就死给你看!然后双眼一闭,嘴吐白沫,躺在地上。
三爷吓得脸上发白,又是掐人中又是喊人。这一招很好使,三爷不再去剧团也不再排戏。
但是打那后,三爷眼里的光消失了,整天失魂落魄的。
可他哪知道,三奶就是吓唬他,喝的只是洗衣粉啊……
其实,三奶何尝不喜欢看他在台上光彩照人的样子啊!三爷就像指挥着千军万马的将军,在舞台上演绎着刀光剑影、爱恨情仇。三爷眼睛里的光,把她的心照得亮堂堂的;三爷的弦声,把村子带得热热闹闹的。三奶只是害怕,怕三爷会和爹一样,怕自己像娘那样……
可如今,戏没人张罗了,村子静得让人心里发慌。三爷的魂儿没了,她的魂儿也没了。
三奶的泪流下来,一滴滴落在戏衣上。天知道,她有多后悔,可是她不输嘴。有一次三爷喝醉酒,把刚从别处讨来的唱本弄丢,她拿着电筒,一直找到月上中天。回来后,她偷偷地把那些唱本给整理好,熬到后半夜,才把缺失的唱词给补上。这一点她感谢娘,拼死拼活地让她读书认字……可那个老东西,竟然一点也不记得喝醉后发生的事,一大早就拿着唱本乐颠颠地往金凤家跑……还有那件戏服,估摸就是按着金凤的腰身做的。没良心的,我虽然没有金凤高,也没有金凤苗条,难道就不能穿戏服吗?
三奶轻轻地抚摸着,良久,慢慢把戏衣抖开。
阳光下,一块暗沉的布料,做成戏衣,竟然有了灵魂,有了生命,灵动而又饱满,还带着她最熟悉的体温和味道……
三奶好像忽然明白了三爷。可是,他明白她吗?
三爷从未理会她内心的渴盼,她曾经无数次隐在黑压压的人群里,看着台上的三爷,心里的欢喜糅杂着酸涩,她多想和他对戏的是自己……
要知道,那些角色里的唱词,她也能倒背如流……
三奶的心颤颤的,赌气般地把衣服穿在身上,她忽地愣了,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眼泪唰地流下来。
立腰、沉肩,双脚抬起,脚掌着地……
一个云手,掩袖、捧袖……三奶就像在戏台上一样,在院子里一板一眼地比画起来。
三奶发现,那件衣服竟然不肥不瘦不长不短,穿在身上是那么妥帖,就像是给她量身定做的。
晒戏
箱子排列整齐,箱盖上斑斑驳驳。
金凤把木箱一一打开,眼神有些黯然。
木箱里,堆放着戏服行头,散发着陈年的味道。
九叔和三爷叹口气,弯下身,开始动手。
阳光里,细小的灰尘翻滚着,在每个人身上起起落落。
六月六,挂锄钩。每年到这个闲时,小剧团里的几个“老人儿”会不约而同地跑到金凤家里,商量着排戏学戏的事。所谓“老人儿”,就是在剧团里能唱能张罗的人。“老人儿”中没有科班出身的,只有三爷,曾经在县剧团里拉过胡弦,经常讨来人家弃下的残本,凭着记忆,补上唱词,然后拉着调门,教大家唱腔。
“老人儿”不是按年龄来算的,其中也有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就比如八岁红,八岁开始登台,凭着出众的扮相、唱腔和台风,成为剧团里的台柱子,再加上经常到各乡镇演出,可以说是声名远播。成年后,八岁红打工去了城里,就很少再回来排戏唱戏。
金凤出面也叫不回,虽然八岁红是金凤的儿子。
因为没有年轻人,剧团也就渐渐塌了架。那些“老人儿”即使精心上了妆,也难掩满脸的皱纹夹着胭脂水粉,看着滑稽,唱得也是没精神头儿。隔年后,九叔和三爷再怎么张罗,因人手不够,说来年再唱吧,不差这一年。等到了来年,人还是不够,意趣也更加淡了,只说下一年吧。拖来拖去,人越拖越少,也就没人再提及唱戏的事了。
眼瞅着又到了六月份,九叔和三爷来到金凤家。金凤炒了几个小菜,三个人坐下来,一边喝酒一边说起戏团里的往事。
好久没喝这么畅快了,要不来两句?三爷有点醉眼蒙眬。
你要是有这个兴致,来两句就来两句。九叔看一眼金凤,清清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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