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小说《念白》内容如下:
六
志远每个月还是会来电话,不再提卖花的事儿。升职了,恋爱了——他向来报喜不报忧。忙起来,小假期便顾不上回乡。不回来也好。
开镰收了稻,老丁决定进城上趟理发店,再上趟银行。志远来电说他十一长假大概能回,他还说:“爸,你的头发该理理了。”理发匠二十来岁,短发染成明黄色,用锡纸烫出些小波浪,犹如顶了一丛丛稻穗。
“老师傅,你这头发多久没打理了?没有层次了。”他用一把细齿梳将老丁的头发从四面八方都撸到脑门后。
“头发还有什么层次。”老丁觉得新鲜,只听过头发有长短,头发长,见识短,他这两年可不就印证了这句老话。
“当然有。头发有层次了,人才有层次呢。”
老丁又想到儿子,这小子的头发总黑得发亮,三七分,两侧剃得短一些,精神,像他妈;精明,不知像谁。“推个平头。”老丁说。
剃了头,步子也轻了,踩着筋斗云一样。平头老丁很高兴,仿佛可以重新做一次人。“小沙弥,行方便,他放我下山访婵娟……”他的随身录音机永远也唱不厌这出戏,他则摇着脑袋,跟着哼了一路。
院门虚掩着。
大概是素琴提早过来帮忙了吧。老丁心里喜滋滋的,轻轻推门进去。可院子怎么这般黯淡?整整一大片的黑泥地,土刚刚翻过,不似菜地,又做什么用处呢?该死,怎么走错了人家!他调转身,蹑手蹑脚地出了门,顺手把门虚掩上。该死,谁家跟我换了差不多的金锁!有些不对,他忽而定下步子,闷头检查起那把锁来。结结实实的黄铜,两面雕花,云窗正中刻一只虎头,它的尖牙有些发黑了,不过依然寒光逼人。再定睛瞧一眼门牌,庐西镇丁家村150号。
老丁的腿软下来,没有走错!他的心怦怦直跳,就快要从嘴里呕出来。扶着把手倚门而入,闭紧了眼睛,睁开,一片黑;反复揉搓几遍,再睁开,还是那一片黑——花不见了!花不见了!花啊……!他好像一下子失了明,瘫坐在墙根。他想起三十五年前,也是这样惬意的一个下午——
那年的秧苗格外青翠挺拔,预计是个丰收年。老丁吹着口哨大步走在田埂上,刚巧碰着邮政小李了,小李从邮包里掏出一封信:“正好,省得我再跑去你家一趟。北京来的,《准予迁入证明》,收件人:白涟。”好梦要做完了。老丁捏着信的手指一阵酸麻,融化了在风里。她要走了,她还是想走,瞒着人要走,还瞒得这样好。北京有天安门,这里只有稻田,谁不想走呢?他什么也听不见了,那虫鸣、蛙声、鸟语、青草的摩挲、星星的吟唱、洗浴后清水滴答的长发、翘挺的小鼻头呼出的热浪……都轰的一把火似的燎在了老丁的胸口。这一纸证明来得太虚无、太野蛮了,它又是如此地不幸,像一头斗牛,直栽进了老丁自焚的火场。毕竟,老实人总是有办法的,老实人的办法最多,比如扯碎了吃掉,以此献祭给踏踏实实的日子。老丁的献祭当晚就收到了回礼:一张化验单,白娘子怀孕了。老丁的好梦竟在沙漠里遇到了加油站。
可这次,油真的耗完了,连花也保不住。但即便如此,谁也不能小瞧了老实人。老丁忽而来了力气,疾步冲进灶台,一把操起菜刀冲出来,满院子跑,寻着什么人。哪还有什么人呢?哐当,刀松落下来。他一拳打在白墙上,头顶扑簌簌蒙了些灰。他便用那崭新的平头撞上墙去——一下,两下,三下……到头来,究竟是个没有用处的蠢人。
是志远,一定是他。他想做的事儿,总有办法。治不住这孩子,这辈子都是如此。可他不明白这花……他怎么会明白呢?老丁蹲在墙角,两手掩面,呜呜呜地抽泣。录音机继续唱它的戏,吊着嗓子唱哭腔,“小娇儿忽一笑三春花韵,见儿笑更令我断肠烧心……”老丁腰间的小挎包倾到地上,滑出一个信封,封面用签字笔端端正正地写着:志远。里面是一张巴掌大的卡片,挺旧了,中国农业银行的。
七
老丁的平头雪白了,就在一夜之间,于嫩柳春红的映照之下显出一种苍凉。他不记得日头是何时落下的,又是怎么升起的。一个与泥土打交道的农人忘了这些,路终归是走到了尽头。他在院子的花田里四仰八叉躺了一整夜,像一具鬼影。云飘得很高,它们因为没有灵魂而得着些轻巧。身边的录音机越唱越像哭丧,后来没电了,他便自己接着唱,那声音大概是从地里长出来的,幽咽着,比黄河的水还要浑浊。他一会儿唱,一会儿笑,一会儿唱,一会儿哭,不知不觉就昏睡过去。
翌日天气极好,热烈的太阳在周身放出一圈杂彩的圆虹,似判官审视人间的一只义眼。这位浑身淤泥的老汉晃晃悠悠走出镇来,如个放牛郎,向着玄妙观的方向去了。元宝龇着蜡黄的犬牙冲他狂吠不止,又不敢追得太近——从未听它叫得这么凶。“畜生就是畜生。”他只是这样嘟囔,雪白的平头被吃进日光的晕华之中。
听一些外来的香客说,玄妙观近日里多了一位老道,本镇人,不愿多说话,一门心思全扑在花木上。他养花的方式很惊人,准确地说,是骇人。东北角那株白牡丹,他用血来养。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各喂养一次,每次喂一碗,稍兑些雨水。若不下雨,就用酒。他的两条手臂犹如枯藤,结满凹凸不平的疤痕,或嫩似鲜葱,或坚硬如铁。而那花也奇了,竟真就开出了三朵嫣红色的,旁若无人地肆意舒卷。远远瞧着,像挂在白娘子脖颈上的朱砂痣。
因这三朵奇花,玄妙观的香客也多了起来,总要待到夕阳下了山才逐一散去。这时候,一个素净的妇人便缓步进来,头发在脑后挽成矮髻,她放一只竹篮在前殿,也不打招呼,里面盛些馒头、馄饨、春卷,大至如此。夏天,则有邻村摘来的一只西瓜。有时候也盛一碗血,咬着白瓷青花的碗盏,红过漫天压来的晚霞。
志远这几年都没有在镇上露过面。每个月,总有几个外省的电话来观里,接通了,也互不说话。电话那头持续跳跃着一些极轻的“啵”音,像一个个气泡破碎,良久,又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老丁可以闻见他身上熟悉的烟味。
又一年春天,短松冈上,几秆遒劲的黑枝抽出了鲜绿的新芽,很似牡丹萌发的样子。不过,究竟是不是,还须等那个老丁来看过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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