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小说《留下哑子看家园(外一篇)》内容如下:
人情
幺哥担了个大人情。
幺哥重病,躺在家中数日,幺嫂哀声叹气不知怎么办,眼见幺哥一天不如一天,家里穷得只剩吊尘,拿不出钱给幺哥看病,只能硬挺着,听天由命。
幺哥可怜巴巴看着幺嫂,眼中有话,要幺嫂救救自己。幺嫂暗地里哭了一场又一场,不是不想救幺哥,可实在没有办法,幺嫂已在村子里转过几圈,张口向人借钱吧,总是开不了口,明摆着借下的钱是还不了的,借钱不就等于“生抢”。
幺哥是村子里唯一的外姓人家,村子里除幺哥一门的姓张,往上数四代都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幺哥单门独户和张家平时走动得少,孤孤单单的。
幺哥病得奇怪,莫名地发烧,草头方子吃了不少,幺嫂把草窝田埂都走遍了,拔了许许多多的蒿草,看似普通的蒿草,一煎一熬就有了药味,可不对幺哥的病症,幺哥的病一天比一天重。
幺哥心中难过,就恨父母,怎就孤零零地丢下自己,连个帮忙的人都没有。幺哥是随父母逃荒到村子的,村子一门张姓人不错,收留了一家子,后来幺哥结婚、生子,再后来幺哥的父母去世了,只留下幺哥和妻儿。
幺哥之所以叫幺哥,和张姓排行兄弟有关,张家按辈分年岁排行,八爷、七兄的好几个序列。幺哥没得排的,还不就“幺”了。
晚上,幺哥对幺嫂说难过话,算是交代后事了,幺哥真的挺不住了。幺哥要幺嫂挺住,三五年后,儿子中学毕业了,有个帮手,日子就好过了。幺哥的儿子在县城上学,幺哥幺嫂摔锅卖铁,给儿子上学。
幺嫂“嘤嘤”地哭,泪珠断线样。就在这时有人敲响了门,“幺哥、幺嫂”地喊。
喊门的是张家的六爷。
六爷在张家辈分最高、岁数最大,六爷佝偻着腰,银须银发。六爷手中捧着个小簸箕,小簸箕里装满了钱。六爷中气足,说:幺哥大侄子,凑了一点钱,明天去县城,一条命呢。
六爷说的是“凑了一点钱”,不是借,是一家家凑的。幺哥大哭,幺嫂直直地跪在了六爷的面前。
第二天,六爷安排村中四个壮汉,将四条腿的凉床翻了过来当担架,一路快走,将幺哥抬到了县城。
病不是疑难杂症,能治的。六爷凑下的钱足够幺哥治病了。幺嫂数过小簸箕里的钱,零零碎碎,一共一百二十七元八角三分。幺哥住院用药治疗,用了一百二十元,还剩下七元八角三分。
幺哥的一条命讨了回来,幺哥却欠下了村子里所有家户的人情,大大的人情。
好了的幺哥拽着幺嫂和儿子一家家拜谢,儿子懂事,目光里全是真诚。
幺哥最后到了六爷家,幺哥要搞明白,家家户户凑钱的数目,一百二十多元不是个小数目,情是要还的。六爷微闭着眼,对跪在面前的幺哥百口不开,问急了,六爷竖起一个指头,说:老张家没出五服,一家人哦。张姓人家,是从江西马家坝移民过来的,一个老祖呢。
治病还剩下的七元八角三分,幺哥执意要还给六爷,说:不能赚钱呀。六爷哈哈大笑,说:就当赚的,就当赚的。
幺哥的儿子幺哥一直领着,幺哥要儿子知这份情,记这份情,这情幺哥这辈子是还不清了,儿子要继续还下去。
七元八角三分,幺哥没还掉,幺哥把它们攥在手心,硬币摩擦,发出了刺耳的声音。
儿子上了大学,幺哥把七元八角三分塞给了儿子,说:鹏程钱(路费),收好了!儿子把捏成一团的钱打开,三张一元的,四张五角的,十八张两角的,三枚一分的,纸币都毛了边,硬币也旧迹斑斑。
许多年过去了,幺哥、幺嫂、六爷都作了古,但村子还是那个村子,一门的张姓人家,日子凑凑合合地过。
不过,幺哥的儿子回村了。幺哥的儿子大学毕业留了城,干得风生水起的,却执意从城里回来了,倾其所有办了个“七八三农业开发公司”,让村里家家户户入股,人也成了农业工人。公司经营得火红,一门张姓人家的村子也被打破了,陆陆续续来了赵钱孙李等新人。七八三公司名声大振,“七八三”有何深意,幺哥的儿子不说,没人能说得明白。
幺哥去世前,把儿子拉在床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人情大似债,头顶锅盖卖。幺哥的儿子听得真真切切。
哦,谁不欠乡村的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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