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小说《闭壳龟梦见谁》内容如下:
1、
我上火车时,天还亮着。软卧包厢里坐着一个男人,显然比我来得早多了。我挪进他对面的铺位,把背包挂上车窗旁的金属钩。
一刹那,脚下摇晃,火车启动了。背包因为惯性一下子悠向男人的脸,我来不及反应,就在撞击将要发生的一瞬,他右手探出,稳稳托住。隔着背包,我看向他。一张挺普通的脸,大约三十上下,但盖住眼睛的头发已经花白了。所以,这是个外观上介于三十到五十岁之间的男人。
我向他点点头,他也点点头。与此同时,天色暗了下来。北方的黄昏就是如此,短得好像不存在。
铁灰色的平原在窗外流过。偶尔一个镇子冒出来,那种典型的北方小镇,没头没尾。突然你就能看到小街、矮屋、炊烟和散落的人们……倏忽而过,又是漫长的原野。我把额头靠在玻璃上,冰凉渐而温热,直至鼻息喷出的两团雾气大到相连。我调整焦距,试图让目光定在一个位置上不动,却总被变换飞驰的景色带跑。如果有人站在铁道边,就会看到一对神经错乱的眼球凭空飞过。这是我从小就爱玩的把戏。
男人在看书,大概是我上车前就在看那本书。他把书凹起来,形成一条直线和一条弧线。封面的半边被挡住了,看不到书名。他看得专注而缓慢,许久不翻下页。
2、
餐车人满为患,除了鱼香盖饭别无其他菜式。我想坐到窗边,但情势并不允许,只能拼桌。不一会儿,盖饭和啤酒送上来,我用为数不多的青椒和肉丝下酒。
人越来越多,吃完的并不离开,新来的也无所谓,就站在过道。大家嚼着鱼香肉丝,并藉此推杯换盏。空气里弥漫着酒气、饭菜和人类身体的气味,好像不是在火车里,而是在某个城市的深夜食堂。
两瓶啤酒喝完,我又要了一瓶,之后又要一瓶。照以往经验,我能这样一瓶一瓶直到天亮。但列车员在嘈杂声中奋力喊道:这不是酒吧!吃完了让让座好吗?于是我站起来。列车员顿时露出温暖的微笑。
我穿过人群,向车尾方向走,一路经过无数道门,有的开着,有的合上。门里边有人打鼾,有人叫嚷,有人呻吟。我想,能允许陌生男女共睡一室而不生非议,软卧包厢大概是天底下独一份的所在。
在我的记忆里,慢车车尾的门是敞开的——果然如此。黑夜笼罩,目力所及只有车尾灯光的模糊半圆。我握住栏杆,头发被大风吹得狂舞。火车向后疾驰,而铁轨飞速向前。
我想起很久之前看过的一部电影,《终结者2》。母亲载着救世主儿子逃避天网杀手,坐在厢式货车尾部的儿子看向无边黑暗,后门敞开,随着颠簸不受控制地开合,拍打车身,而车轮正不断吐出公路上的白色虚线。
3、
餐车已下班了,只开着夜灯。列车员坐在服务台里刷手机。我恳请她再做一单生意,她带着点诧异上下打量我,但还是同意了。所以,回到包厢时我手里拎着三瓶啤酒。
男人还在看书,顶灯已灭,壁灯还开着。他的头发好似被染成全白,和漆黑的车窗反差明显。我把啤酒瓶一一摆到桌上,再掏出列车员馈赠的纸杯。这时我才发现一个重要失误:忘了要起子。我环顾四周,只有桌角看上去有些帮助。
我把酒瓶口卡在桌角,呈四十五度,然后猛地向下一磕。咔吧一声,桌角掉下一块木茬,瓶盖纹丝没动。我正要再接再厉,男人突然挥挥手,示意我把瓶子交给他。我递过去,他看起来不像是那种用槽牙开酒的人。
男人在书页上折了一角,合上,放下。他掏出一把瑞士军刀,挑出起子,利落地起开瓶盖。砰一声,白色泡沫喷出来,溅到脸上;全拜我的桌角开瓶术所赐。他抹把脸,笑一笑,把酒瓶递回来。
“喝点吗?”我问。
他歪头想了想,确切说是思考,耗时差不多有五六秒钟,然后点点头。
我拥有两个纸杯。常喝酒的人都知道,把它们套在一起可以避免单个纸杯长期浸泡而变软渗漏。我满上一杯递过去。他抿一小口,紧接着是一大口。他闭上眼睛,似乎在享受微凉的泡沫滑下食道,让胃里燃起一团温热的火。
“很久没喝了,”他说,声音沙哑,语调缓慢,“酒。”
我想问为什么。他看起来绝非不喝酒的人。但我没问,只是举起杯。纸杯隔桌相碰,没有发出声音。
4、
他喝得很慢,而我的风格是越来越快。我干掉一瓶的时候,他还没喝完第二杯。这倒正合我意。
“你也去澄碧湖吗?”我问。
“唔,有可能……”他说,“但也不一定。”
这是个缓慢的人,我想,说话慢,看书慢,喝酒也慢。
“你是说随机下车?”
“得是有水的地方,”他说,“湿润,暖和,有水,最好是湖。所以至少要坐到南方。”
这是个奇怪的答案,但我没说什么。我们默默喝酒。十点左右,成绩揭晓,他只喝了半瓶,而我喝了两瓶半。我感到强烈的困意。在这个时间睡觉是自讨苦吃,我知道,但没办法,睡眠和清醒都无可抗拒。我和衣躺倒,用毯子一角盖住上身,抬手关掉这一侧的壁灯。
“晚安。”我说。
“晚安,”他说,“我能再看会儿书吗?壁灯会不会太亮?”
“没事,”我说,“我习惯开着灯……”
几乎在一瞬间,我就沉入黑暗。
醒来的时候,我抓起手机,十一点半,才睡了一个多小时。酒精的效果越来越短暂,这真令人绝望。我自欺欺人地闭上眼睛,企图维系睡意,但浸泡大脑的温暖潮水渐渐变凉,慢慢褪去,直到冰冷坚硬的意识彻底浮出。这一夜最终还是很难熬过去。
我向右翻身,从桌下看过去,男人还在读书。过了五分钟,也许半小时,才翻过一页。纸张摩擦像树叶枯萎。我坐起来,披上毛毯,倚在窗边向外望。路灯拖着彗尾飞过,七八个,十来个,速度快得来不及数。然后还是黑暗,黑暗里什么也没有。
男人转过头。他把书页折了个角,合上。是《追忆似水年华》。我怀疑以他的阅读速度,一年时间能不能读完这本。
本文地址:https://www.98gs.com/xiaoshuo/25556.html,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