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小说《人造日食》内容如下:
她母亲听到这个回答,陷入了沉默。车子停在一棵香樟树下,从腐朽的树枝能够判断出,是一棵两百年以上的古树,树体有一处被掏空的大洞,洞里丢了不少垃圾。我朝着那个洞口,弹进了一根没抽完的烟。吴涛也学我的动作,但被他母亲制止。上初中那会,我和吴涛就偷着学抽烟,被吴涛母亲发现了,她就偷着抹眼泪,说你学这个干吗?对嗓子多不好呀。都说为母则刚,但吴涛的母亲在我记忆里,好像永远都是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也从没见她对吴涛发过脾气。关于这一点,我曾经无比羡慕。
她挽住她儿子的胳膊,感谢我能去火车站接他们。我连连摆手说应该的,不管吴涛出没出事,都是我最好的朋友。说出这话,我的脸上一阵火辣。吴涛说,那就明天再说。说什么?哦,关于他后来去北方怎么搞钱,以及后来蹲了监狱那些事,我一概没问。这种事,我没问,他也不好主动说。我为什么没问,是因为他母亲在场,不好意思问吗?反正我是这么说服自己的。
第二天,凌杨打来电话,问了相关的细节,我什么也答不上来。他告诉我晚上6点江南宴见。我想起吴涛出走前的最后一次见面,也是在江南宴上。事情的败露源于他有一次找我借10万块钱,他编造了一套谎言,说明了他急需这笔钱的理由,且再三保证一周内便会偿还。吴涛是我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我当然信任他。可我父亲没同意。虽然我家也得到了拆迁费,也相对阔绰了,但钱都在我父亲那。父亲说10万块钱不是小钱,得从长计议。我父亲和吴涛的父亲曾经一起外出打过工,吴涛父亲在外面欠下巨债,后来又被催债的砍死的消息,也是他传回的村子。也许那个时候,父亲就已经闻到了苗头。我又向凌杨求助,凌杨现在是我们这一伙人里混得最开的,我想10万块钱对他来说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凌杨在电话里问:“你个一脚踹下去,蹦不出几个屁的人,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我支支吾吾了半天。他冷笑着说:“钱是替吴涛借的吧?”
我问:“你怎么知道?”
“我跟你讲,吴涛最近到处找他的朋友借钱,据我知道的已经多达七十多万,你要是借给他了,那就是……我算算,嗯,第九个上当者。”
上当者。听到这个词汇我吓得差点握不住手机,我的脑海中浮现了诸多关于诈骗、传销等可怕的新闻片段。我还想起了当年在瓜地里的誓言,要同甘共苦。
“你到底借了没有?问你话呢。”
“没有。”我还是难以置信,“吴涛他,出什么事了?”
电话那头传来了一声叹息。
现在想来,当时安排在一家高档的饭店包厢内,由他的一众好友,在饭桌上一边夹菜,一边碰杯,一边审问他的场景,实属滑稽。我不愿过多地回忆当时的细节,只记得最后吴涛趴在桌上哭。没借的人幸灾乐祸,借了钱的陪他一起难过。
还是同一个地方,凌杨这样的安排,不知是否有他深意。下班后,我如约而至,吴涛早早就到了,气氛挺融洽,借了吴涛钱的那些人统统不在。包厢里只有与他没利益瓜葛的好朋友。凌杨没有上来就问这问那,而是就着桌上的饭菜,东拉西扯了一些话题。服务员端了一盘梅菜扣肉夹馍上来,馍和梅菜分开放,一半白一半黑。吴涛夹了一筷子的梅菜,对着那半边白的说:“像这样的大白馒头,我在里头吃了有一千多个,把我可给吃膈应了。”
“所以开口都是北方话了。”有个朋友打趣道。
吴涛分享着他在监狱里的那些趣事,语气之生动,仿佛是在描述一场神奇的旅行。他显得很乐观,但蹲了一年的号子,咽了一千多个大白馒头,这些并不能抵消他欠的债。他的惩罚还远远没有结束。我终于问道:“你到底犯的什么事?”
他回答是参与了洗钱,从网上找的,风险小,来钱快。因为不是主谋,只是个枪把子,就判了一年。他失联的那段时间,各种猜测谣言满天飞,有说是进了传销窝,有说被骗去了缅甸,直到传来确凿的消息,被拘捕于北方的一座监狱,大家这才算松了口气。
“来钱快,就不存在风险小。”凌杨反驳他那句话。
可手里都碰过了几百万钱的人,还能像以前那样,踏踏实实地赚一个月几千块钱的工资吗?欠的数额越多,就越想在最短时间内还掉。
凌杨问:“今后有什么打算?”
吴涛简单地讲述了从做包子到开包子店,这一并不宏大的蓝图。“你们放心,我在里面也想通了,以后我就慢慢还债,十年还不了就二十年,二十年不行就三十年。”
“三十年后老子还是条好汉!”众人哄笑一片。
凌杨咳了一声,举起酒杯,我们其他人见状,纷纷收起笑脸,自觉地往杯里倒酒。五六条手臂白花花地一齐举起。他声音低沉道:“今天这顿饭,是祝吴涛出狱,洗洗他的晦气,也希望他今后能顺顺利利的,早日还清债。”很难相信这样的口吻,是从一个二十刚出头的人嘴里说出,但如果作为一个已经事业有成,前途光明,且不久前还被评为本县十大杰出青年的人,就没有半点儿不合适的。凌杨批评吴涛太过浮躁,要好好吸取这个教训,并告诉他当下市场不景气,开店是存在风险的。他给出一系列的建议,劝吴涛去他爸的厂里做一个技术工,他可以帮忙介绍进去,将来可以考证啊,爬上管理层啊,等等。他比画着手势,描绘着关于吴涛未来的明确规划。“我说的也不光是吴涛,你们其他人也听听,我发现咱们这一代的年轻人啊,最大的毛病就是心浮气躁,不肯脚踏实地,总是异想天开,想一夜暴富。可富的机会,哪是留给你们?那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我们争先恐后地朝他敬酒,吴涛作为这顿饭局的第二主角,也被我们灌了不少啤酒、黄酒、白酒。灯光映衬下,他的脸红得吓人,他一边擦着额头的汗,一边羞愧地点头。“是的是的。”
“想赚钱是没错,但做人啊,首先孝字当头。一个人再有钱,如果对不起他的父母,那也是被人瞧不起的。你呀,知不知道你母亲这一年来,过得是人不像人……我也不多说了,你能听懂。”
“是,是,我懂。”吴涛强笑着。
饭局结束,凌杨提议找个地方再喝几杯,说大家难得聚一块,得好好地聊聊,不醉不归。我连连摆手,找了一堆的借口想开溜。凌杨白了我一眼,指着我的鼻子说:“你这个人,就一个毛病,不懂事……算了,那你就自己打车回去吧,路上要注意安全。”我一个劲地点头,连着又说了好几个不好意思。而此时蹲在路灯下呕吐的吴涛,就没这个好运了。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他。
我拦下一辆出租车,坐进去,胸中顿时翻腾汹涌。凌杨、吴涛等人的身影变成了他们小时候的样貌,从我眼前一闪而逝。忽然,雷声轰鸣,房屋倾塌,湖泊被填,山石滚滚而下,化作水泥,均匀地铺在泥泞的小道上。滚滚烟尘驶进了荒郊,鸟兽尽散,鞭炮齐鸣,崭新的工厂拔地而起,明亮的灯光在大厦间接连闪烁。车子驶进了城中村,在阴暗的小巷中横冲直撞,我从出租车里滚了下来,一片叶子刚好落在我的眼睛上,我看不清了,于是用力一吹,叶子盘旋升空,我的视线也跟着那片叶子天旋地转,时而上升时而坠落,最终定格在一抹霓虹灯光中。再过几个月,我们一家就搬到那里去了,今后将从仰视变成俯视,不安的心将落地。父亲感叹世道变化得太快,他做梦也没想到,这扎根了数代人的村子,说没就没了。而他劳苦了大半辈子的存款,在那笔拆迁费打进来后,竟变得有些可笑。这话在我听来,多少有些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嫌疑。
我悄摸着进了出租屋,父亲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看到一身泥污的我,没说什么。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凌杨成了一面牢固的挡箭牌,无论我在外面怎么瞎混,只要说是跟凌杨一起,他就缄口不语。至于吴涛,在那段关于他的传闻满天飞的时候,父亲只对我说了一句,你也不小了,该懂事了,有些地方不能再让我操心。我明白他的意思,村子拆迁后,大家各奔东西,都没了往来。也没必要再往来。
我趴在床上,看着屏幕上的时间,思绪万千。我并不是一个矫情的人,像南郊这样山清水秀的村落遍地都是,它的拆迁称不上是一件多么惋惜的事,何况每家每户还得到了一笔拆迁费,这笔费用足够不安的村民们在城市的繁华地带,挑选一套更加舒适的房子。但我还是时常想起小时候,父亲带着我,还有他,一起去他家的田里帮忙插秧割稻的场景。父亲说,他们家不容易,他那么小就没了爹,能帮衬就帮衬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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