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小说《夏至忽至》内容如下:
给孩子们买好了户口,姑父一家就搬到了县城,房子是石油公司盖的集资房。不知从何时起,姑父和石油公司的经理成了好朋友,石油公司集资盖房,他们就买下了一套。具体花了多少钱不知道,当然,那时候的房子还便宜。可有一回姑姑来我家时却不停地抱怨,说那房子虽然是他们掏钱买的,可房屋的所有权并不归他们,具体归谁她不知道,这让她住着心里很不踏实。姑姑一提这事,姑父就拿话撅她,说你就安生住着吧,操那个闲心干嘛!说归说,姑姑终究还是住得不踏实。
也许就是从这个时候起,姑父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开始有了一些变化,我们听到的对他赞许的声音少了,对他批评的声音多了。我们这一帮亲戚,尤其是我父亲,看不惯他“大撒把”的经营方式。村里的百货商店一直交由姑父姨妈家的两个闺女经营,每天不管卖多卖少,两人都定时定点到商店对面的大镜饭铺里去吃饭,吃完饭嘴一抹就走人,账由老板记下,自然是记在姑父的名下。她们都吃啥呢,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海里游的?她们的嘴可真值钱!还有,给姑父开车拉货的他姑姑家的儿子,开了几年车,就在村里盖起了二层楼,还买了大彩电。他一个司机,不倒腾货品,怎么能几年间就显出阔绰来?这也是我们这边亲戚心里疑惑和不忿的地方。
我母亲就曾用告诫的语气对姑姑说,要她提防着姑父家的这几个亲戚。可姑姑却表示无奈,说那都是姑父家那头的亲戚,她也不好意思说啥。我母亲就骂姑姑是榆木脑袋。
三、
后来我才知道,姑父还当过教师呢!他高中一毕业就在镇上的农中教课。后来“运动”起来了,教学处于瘫痪状态,他撤身出来,没挨学生们斗。姑父有买书的嗜好,他时常买整套的书,这可能是他当教师时养成的好习惯。
姑父一家要搬到县城去住的时候,我去帮忙搬家,发现姑父存着好多书。这些书多数是武侠小说,那时候盛行金庸的小说,姑父那里几乎都有,我拿了一套《书剑恩仇录》回家去看。为了增加商店内的货品,姑父时常提着牛皮包外出跑业务,每次出差回来,他的牛皮包都鼓鼓囊囊的,里面全是书,冯梦龙、蔡元放的《东周列国志》、蔡东藩等人的《历代通俗演义》,唐人的《金陵春梦》等,都是整套买回来。我很惊讶姑父的阅读力,一个半块子农民竟对读书这么感兴趣,真有些不可思议!
姑父买这些书可不是用来当摆设的,他一有空闲就拿起来读,许多书读了一遍又一遍,尤其是金庸、梁羽生的小说,书都卷边了,可见他读的次数之多。尤其是换了车之后,他们一家搬到县城里,读书更成了他平日里主要的消遣内容。他不是公职人员,不用上班,除了出差去外地跑业务基本没什么事,自然也就读读书、看看电视什么的。这里要顺便提一下,姑父家是我们那一带最早拥有电视机的人家。我忘记是哪一年了,应该在1983年之前,他去丹东跑业务,回来时路过北京,顺便买回来一台电视机,据说花了三百多元,昆仑牌,白色外壳,12英寸,画面自然是黑白的。难以想象,那台电视机竟是他一路“背”回家的。他家有了这台电视机,暑假时我就会过去住一段时间,那样天天可以看电视。当年的洛杉矶奥运会就是在姑姑家里看的,只记得黑白荧屏上总是出现一个大门似的建筑,旁边燃着一团火,后来才知道那是奥运火炬。这台电视机的命运不佳,毁于火灾——姑姑有一次头疼,恰好村里停电,她躺到床上时忘了把墩在电视机上的那根蜡烛吹灭,结果蜡烛燃尽,把电视机的塑料外壳引燃,等感觉到异样时,电视机的半边已经焚毁。
黑白电视机报废了,姑父并不心疼,又买回来一台。这次买的是彩电,山茶牌的,只是色彩不很纯正。不过那时我家也有了一台黑白电视机,便很少去他家看电视了。
还有一点,姑姑家搬到县城住之后,我发现姑父更喜欢喝酒了,他时常在家里摆酒席,总是喝白酒,而且多是高档白酒——剑南春、茅台、古井贡、竹叶青、汾酒、郎酒等等,不一而足。还有好烟,玉溪、云烟之类的。登门赴宴的也多是一些机关单位的头头脑脑,他们席间谈论的话题经常涉及县里的人事变动。这个时候我父亲已经调到县里任职了,对姑父安排的酒席几乎了如指掌,甚至交谈内容也知晓个十之八九。久而久之,我父亲对姑父有了微词,认为他一个半块子农民,虽然有了些钱,可有必要结交这些机关单位的头头脑脑吗?还不如省下钱来干些别的事。可姑父却不理会我父亲的建议,依旧我行我素。一些单位的头头脑脑知道他好客后,也主动结交他,目的无非是想在他那里蹭点儿好吃的好喝的,好烟好酒伺候着,谁不愿意呢?可他们骨子里并没有瞧得起姑父,一个农民,暴发户,除了有点儿油水,能有什么内涵。
几乎整个上世纪90年代,姑父都是在这样的状态下度过的。随着他日渐苍老,他家的经济状况也大不如从前。不久,他家在村里的百货商店彻底关门了——他姨妈家的两个闺女,把商店里的货物几乎倒卖光了,百货商店每年的进项一再减少,最后落得资不抵债,关门后,外债竟有五六万。他姑姑的儿子也用那辆蓝色卡车跑起了自己的买卖,等发了财,就在一年冬天,把车往雪地里一扔,结果冻裂了水箱,车子彻底报废了。而且这小子把许多欠账都记在了姑父的名下。
四、
百货商店倒闭,卡车报废,姑姑一家的生活陷入了困顿。而这个时候,那些县里各单位的头头脑脑不再频繁上门,而各路的债主凶神恶煞一样来敲门。姑姑和姑父被吓得不轻,他们决定搬家。于是,他们舍弃住了十多年的楼房,在县城一个偏僻胡同里租了一处隐秘窄小的平房。
可债主们也不是傻蛋,左打听右刺探,终于又摸清了姑父的行踪,一天,在他外出去菜市场买菜的时候,将他绑走了。
获悉姑父被绑走的消息,可急坏了姑姑,哭着来找我父亲,让他托关系找门子营救姑父。我父亲说:“报警吧!”姑姑不让,害怕对方急了眼,把姑父给害了。我父亲说:“不报警,那怎么办?”姑姑说,他们就是想要钱,还了他们的债,就会放姑父回来。我父亲说:“那你回去准备钱,来找我干什么?”姑姑一听哭得更厉害了,说:“大哥你还有良心不?看你妹夫落难了横竖就不管了,我要是有钱,还来找你干什么!”我父亲就顶回去:“我也没钱!”姑姑就坐到地上开嚎蹬腿了,爹呀娘呀喊个不停,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像唱戏。我母亲见这阵势,本来想埋怨姑姑一番的,可也不敢了,把我父亲拉到一边,说不管怎么着,也得在这时候帮一把。我父亲只好深深叹了口气,喊我去把两个叔叔叫来,坐在一起商量如何凑钱。起初两个叔叔谁也不答应出钱,可架不住我父亲的严厉威逼,才最终答应一人出两万,但前提是要打好借条。
我们三家凑齐了六万块,姑父这才获得了自由。
姑父回来那天晚上,姑姑让俩闺女一人出一半饭费,在饭店里安排了顿饭,请我家和两个叔叔家赴宴,一则对我们表示感谢,再则为姑父压压惊。自然,这顿饭大家吃得都不痛快,我父亲喝了很多酒,姑父也喝了很多酒。我父亲的话像连珠炮,不停地吐出,姑父则扎着已经遍布白发的头,一句话不敢说,再也没有了当年意气风发的样子。我父亲指责他头脑简单,只想巴结那些头头脑脑,结果现在呢,那些人早就跟孙猴子一样,一个筋斗躲到十万八千里外了,还能找得着谁……最后姑姑说了一句:“哥,你能不能歇会儿再说?就是说,也该问问他到底遭没遭罪。”我父亲瞪姑姑一眼,把杯子一摔,再也不说话。
姑父由村里的首富变成了谁都不如的落魄之人,他再也不是人们眼里嘴里艳羡的风光人物,而成了提起时被轻视的异类分子。也难怪人们低看,姑父和姑姑的晚年,完全由两个出嫁的闺女供养着,受了不少女婿们的白眼。两个闺女还算不错,吃的穿的都没少他们的,因而虽然手头拮据,他们的日子却也说得过去。只是存在我家和两个叔叔家的那三张借条,再也没有人提起过。
五、
时间到了2018年。我的父母老了,姑父和姑姑也老了,不同的是,我的父母在县城住着,姑姑和姑父却一个住在城里,一个住在乡下大镜村老宅。他们掏钱在县城买的那套集资房,房产的所有人是当年石油公司的经理。随着房价像火箭上天一样上涨,原来的石油公司经理再也不是姑父的朋友了,成了天天逼着他们腾房子的“黄世仁”。无奈之下,他们只好搬出住了三十多年的楼房。没地方去,姑姑就在两个闺女家轮着住,姑父不习惯这种日子,回乡下老家了。我母亲跟姑姑开玩笑说:“你们俩老了老了,又成牛郎织女了。”姑姑没趣地笑笑,样子比哭还难看。
本文地址:https://www.98gs.com/xiaoshuo/25254.html,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