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文摘《夜宿云梦泽》内容如下:
在高铁、高速公路还没有四通八达时,从沅水到洞庭湖得乘船而往。楚国屈原乘小舸,逆水而至枉渚;明清商贾多乘大船,船载货物,水马船声过洞庭;作家沈从文乘坐一艘机帆船,沿沅水缓缓而行,一路写成着名的《湘行散记》。
20世纪80年代,常德湘航公司因资金亏空,客船货轮全部被处理。因此,沅水常德至岳阳的航运路线全部取消,人们到岳阳只能是坐汽车、火车。从市区出发,走常长高速(常德—长沙),再到岳阳,三百多公里,四个多小时路程。2013年底,常岳高速公路(岳阳—常德)开通,这是国内首条湖区高速公路,使常岳车程从四个多小时缩短到一个半小时,跨越多条通航水系,是“环洞庭湖经济圈”的高速对接。
古人摇橹而往洞庭的心情,现代人已不能体会。那些只想快速从A地到B地,将世界视为流动而快速消逝的背景的人,如果能缓慢行走,停下来,观察、沉思和冥想,也许就能找到生活的平衡点。哲学家弗里德里希·尼采是这样说的:“在这世上,只有唯一一条路是除了你以外,别人都走不了的。这条路将引向何方?不要问了,尽管走吧。”尽管走吧,是指在路上会遇到。2008年,我们曾自驾去岳阳,夜晚宿在洞庭湖边。在浩瀚的时间之海中,许多往事都已漂白,多年后深深印在我脑海的,是夜宿洞庭湖的记忆。
天气晴好,我们早上9点从常德出发,至岳阳时已是下午3点,人车疲惫,一行人入住宾馆。第二天早晨去洞庭湖上的一个小岛攀岩,客船每小时一班运送往返游客。我们坐在船上,水波溅起,划下一条条白色水路,湖面泛起粼粼红光,湖中渔船游弋。洞庭湖小岛众多,而这个岛地形陡峭,岛上长满杂木,藤萝低垂,大树参天。我们大汗淋漓地登上山顶,俯瞰湖面,顿觉生命渺小。攀岩、登山,中午吃渔家饭,在浓荫下的吊床上美美睡了一觉,下午在山里采撷植物种子和果实,不知不觉已是傍晚。读过瑞士作家洛伦兹·马尔蒂的一本小书《日常生活中的神秘主义》,其中有一篇《庄严的晨昏》,是写白天与夜晚的分界线,读来颇有种神秘感:“我喜欢黄昏和黎明,这种从白天到夜晚,从夜晚到白天的轻柔过渡。我喜欢那柔和的光线,柔软的、流动的轮廓,世界在这个时间变得少有的温和而友好,这是告别的时间,也是开始的时间。让我有一刻置身于‘已知与’未知之间的神秘空间,被毫无准备地抛入白天或是夜晚。”
我们赶乘最后一班客船离开小岛,湖水把我们置于一个神秘的空间。湖风渐大,波浪拍击船舷,并有浪花随时跃起袭击我们。落日一点点被湖水吞没,形状从小至大,颜色越变越深,从亮红到橘红、到深红,直至最后熄灭,仿佛一个怀春少女极尽温柔,懒洋洋回眸抚慰她的爱人。湖波荡漾,从璀璨转为暗淡,像渐渐进入一个魔幻国,让我无由地想起明朝的张岱,想起他的《夜航船》。《夜航船》里记载天文地理、奇珍怪谈,于一个士子与僧人在夜晚的对话中完成,这种对话包括对自然神秘的向往与回应。
当沅水从源头的涓涓细流一路聚集成小溪、大河,最后变成一个无边无际的大湖,我能从湖水中感受到这条河聚满的细小水声。夜灯召唤湖上的飞蛾、昆虫,湖水则召唤远道而来大大小小的支流,那召唤是无声的、神秘的,是相爱之人在彼此吸引中生成的多巴胺。
船渐渐靠岸,我们在无人的河岸搭建了一个草绿色的帐篷。夜色黯淡,洞庭湖边的一盏盏微弱灯火已经点燃,仿佛要毁灭黑暗,这闪闪烁烁的灯火是人间存在的证明,但它的力量是微弱的,甚至比不上隔了无限光年到达湖上的闪烁群星。
没有电视电脑,没有任何娱乐干扰此处的天籁之声,甚至连灯光也变得模糊。我们站在帐篷外,听着湖水拍打岩石的声音,有时是隐约的白浪冲击沙石,有时是哗啦一声水响,朋友说:“这也许是大鱼跳出水面了。”但我疑心是满天星星失足落进湖水,湖上洁白的光痕也许是星光,也许是渔船遗落的灯光。
我们从车子后备厢里取出一张渔网,脱下旅游鞋,走进冰凉的湖水中。借月光安好浮子,我们打开渔网,在岸上静静等待鱼进渔网。真是一个美好的夜晚,当我拉上军用帐篷的拉链,把星光和湖光挡在外面,但湖水声仍从四面八方传来,那样轻柔又充满无尽的力量。这样的夜晚既令人感到微微害怕,又让人无比轻松,它把我一遍一遍地推进睡梦,又一次次唤醒。
夜宿洞庭,让我模糊地幻想着也许我长了鳞片,能在湖水中游动;也许长了羽毛,正在天空飞翔;甚至我变成了湖中的岩石,接受浪花的洗礼;或者变得清凉流动,成为一处闪着波光的湖水,也有可能幻化成自然界任何一种生动的存在。
我是被第二天早晨的雨声惊醒的。
(摘自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江湖记:河流上的中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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