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文摘《乡间公路》内容如下:
和外婆打电话的时候,她正在做饭。刚从地里锄草回来,摘了一点青菜。这时我如果在家,就该坐到灶台后拿柴烧火了。然而不在,只能想象外婆穿一套薄夏衣,紫色绸面缀着银色细珠,先从米缸里舀米,再到院子里的井边轧水。这口在大门右侧吱呀作响的井在外公还是小孩子时就打好,和门左边的枣树两两沉默地站着。外公还是孩子时,像我一样被大人赶来赶去,左不过上山摘蘑菇,去河边捡鸭蛋。到了他长大,这轧井的木把手也该换了。于是刚从军队下来的外公挥着健壮的手臂,先到后山摸树,选树,砍树,斧子一扬,刨木机上散发着新木浓郁的馨香。这崭新的木把手好像把井水也染得新了,为了炫耀他们的力气,压上来的水都更清更凉,浸润着他和外婆的新婚生活。锄好了地,播好了种,准备在小小的金花村大干一场。然后庄稼密实地长起来了,两个孩子呱呱落地,第三个孩子被表姐塞在被子里偷偷送来。
孩子们可以像鸡鸭一样随意放养那年,母亲、舅舅,和小姨,第一次在秋天漫山遍野的柿子树中迷失了。他们排成一排走在大地金色的呼吸中,小心翼翼地打量这过于肥硕的丰收。
在这个肥美的秋天,母亲、舅舅和小姨,战战兢兢地走在被柿子树占领的山头,被那成熟、陌生、极具压迫性的诱惑吓得不敢抬头。然而柿子太多了,人还没摘到,它们就急着从树上跳下来。舅舅和小姨跟在母亲身后,一不小心就踩烂一个柿子。金红的果肉迸溅出来,暴烈挑衅地敞开,照着瘦小的孩子像火一样,烧得他们满面通红。一路走过来,三个人鞋底香得像踩在热烘烘的菜锅里,而柿子妖媚的尸体,在山顶铺出一条金色大道。这是这个秋天里他们看过最盛大的一场火,从树顶烧到山巅,再沿着人的脚跟一路爬进人心里。最后烧得整个村子的人都醉醺醺,村子被柿子占领了,平时走路只用拐一道弯的,都拐了三道弯。
好在这占领是短暂的。当秋天迤逦着过去,庄严的和平又降临村庄,小姨因为爬树而摔断的腿,也在吃了两只猪蹄后迅速恢复。第一片雪飘下来的时候,洁净的白色开始积压,直到泥土再也不能消化它们,它们缓慢地吞下整个大地。只要一夜,雪就能铺满每个人的眼睛。随着秋天一道离开的烈红,也重新回到每家炕上。一种硕大的寂静压在人额头,眼睛,屋顶上。洗得亮堂堂的黎明泛着饱和的黑,黑像水一样在微弱的光膜上肆意流淌。直到太阳升起,玻璃球似的捂着脸,白光从高空噼里啪啦乱倒一通,世界陷入一种微妙的混乱。人被雪严肃的美丽震慑住了。
此刻母亲,舅舅和小姨正偷偷把厚棉布门帘使劲撑开,外婆在厨房感受到了第一缕夹着细雪的寒风,直钻进她骨头里去,那风也立刻吹得打头阵的母亲呆傻起来。外婆怒吼,干什么拉着门帘!冻死人了!都给我松开滚进来!外婆正在倒面粉,她手上这人力耕劳出的白,反没有自然无声的雪洁净。沾了人劳苦的粮食,再白也混着庄稼人的心血,暗通通一缸面,却把人又养得白了。
母亲、舅舅和小姨却一扬门帘,哗地跑出去了。然后都堪堪停在最后一节台阶上。谁都没有先伸出腿,在他们面前的,是这世间最华贵的毯子,慷慨地滚满村庄。雪像打着千万盏灯,映照着他们冻得黑红的手指和两颊。这时,人和那用了许多年的灯笼一样,蒙着厚厚的灰,幽幽地发着暗淡的红光。所有人,即便是刚出生的婴儿也是陈旧的,这世间一时被这美丽的衣服衬得老了,破了。谁也不敢穿进去,仿佛那雪冷冷睨着,又要趁你不备,竖起银针扎你两下。于是新临村子的雪,把人无形间都整肃了一遍。
到底还是伸出手了。母亲伸开粘着玉米碜的手,轻轻放在雪上,接着舅舅和小姨的手也放上来了。舅舅首先重心不稳,手一下按进雪里,于是雪的第一道裂痕出现了。我舅舅并不知道他是某一年新雪的第一个破坏者,只是在这个手掌印之后,越来越多裂缝开始出现,各个角落的手都伸出来捏、拽、打、刮、甩,雪的世界飞速崩塌。破坏在整个冬天无止境地行进着,庄严一旦被打破,立即坠落成为卖笑的妓女,雪,到头来成了讨好人的东西了。即便在看似一片死寂的庄稼地里,对雪的亵渎也日夜不停。雪给庄稼盖上银亮奢侈的被褥,种子暴力地生长着,最终喝完雪水,顶开雪制造的黑夜,在土地上迎着初春的日头狂放地长起来。从银白,到嫩青、碧绿,再到金黄,颜色流转在四季里,稻谷流转在世界的染缸中。
村子总是被四季强硬地占领。甚至一尾鱼,一口年猪,都可以短暂地统领村子。伟大和微小被同等接受,珍视,震起一样的涟漪。然而村庄里没有永恒的主,连土地都会短暂地死亡,水流了又断,断了又流。新人不曾见过旧水。房子里的人慢慢长高,目光凝滞,顶破了屋子,新屋子越修离人越远了。
在村庄纯净而暴烈的各种色彩里,母亲和她的弟弟妹妹长大了。先是母亲留起黑鸦鸦的头发,然后是舅舅去卫校,小姨去南方,粘着各种邮戳的信塞在外婆抽屉里。母亲到河下游的学校里当老师,有了她人生第一届也是最后一届毕业生,金花村小学二年级一班毕业合照。大家坐在黑黝黝的土坡上,色彩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时间浆洗过,母亲的衬衫和绿色长裤在最右边。除此之外都是山,人之外,人之间,甚至人内部,填满了山和土。那时母亲的世界还没有离开金花村,她不能再上学了,怀着对外婆懵懂的恨,对女性身份最初的思考,对命运不公的首次理解,母亲决意离开村子。
离开之前她和朋友走在乡间公路上,夜晚中发光的只有白杨。公路严整、干净,在泥土腥噪的气味中更显得清秀。这新世纪对世界的见面礼,是连接起世界,让人见到更多人。白杨挺拔的枝干和清冽的芬芳如同荷尔蒙,激起母亲的无穷幻想。她幻想在远离村子的地方,在时间柔缓温暖的腹部,藏着命运给她的宝藏。那是无穷尽的黄金、宝石,丈量着人间的幸福。她看到这财富向她呼喊,于是奔跑起来,越跑越快,直到四十岁这年,发白手颤,发现宝石是洞壁投出的幻影,真正的宝石等在其他人的道路。母亲发现了谎言。她站在荒野明白命运的冷酷,比一百个冬天更严肃,更绝望,更无可救药。因为她已经为这谎言付出了青春和生命,在多年的怀疑与失望中,她将心供上神坛,拜了又拜,拜了又拜,唯一收获的是满发的灰烬。母亲在等待这个绝望。当它果真降临时,她甚至转身去洗衣服,只用一秒钟就接受了它。
我知道母亲不敢品尝它,只好装作和平地继续祈祷。如果这幻影再度降临,母亲会被自己掩埋的欲望压垮逼疯,最终她会死去。于是母亲接受了错误,睁着眼睛。并把错误涂抹得富丽堂皇,只有梦境才敢撕开这层伪装,撕开之后发现母亲孤独地坐在荒原的土堆上。在她头上是裂开的银河,星星发狂地撞击彼此,发问声震耳欲聋,天穹随时会破裂。
她身后有一片雪,雪的最边沿有一个小小的掌印。
村子回来了。在母亲逃离的第二十个年头,它壮烈地从母亲生命的废墟中升起,原来它从不曾离开。柿子,雪,庄稼,炕头,决定了母亲每一个动作。金花村升起来了,接着踏过母亲残损的精神,向我发起进攻。我丝毫不能抵抗。于是我在樱桃树下长起来了。十年之后,我坐在砍掉的树桩上,思考起我作为人的履历。薄薄地贴在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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