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文摘《1988年,沈从文与世界挥手告别》内容如下:
五、
穷极一生,沈从文都只是带着一种永恒的乡愁,在寻找着精神的家园。他写湘西,写故乡,写故乡的人,渴望建一处桃源。
在这里,山是美的,水是美的,人也是美的。翠翠、爷爷、傩送、天保、顺顺、天天、三三,都是极好的人。一条河、一座城、一叶扁舟,皆是实指。在这个风土中,徐徐展开的故事,也有了散文般的质感,仿佛是在忆旧。然而终究是梦,梦和现实总是有一定的距离,因这距离,又添了几分美。有了沈从文,我们就有了这样一个美好的湘西。她不在这纷繁的人世间,她在别处,在纸上,在他的梦里。
40岁时他还说,写湘西,就是要写出人类最高品德的颂歌。
20世纪30年代的那次返乡,沈从文坐在船上看水,山头夕阳感动他,水底各色圆石也感动他,他给妻子写信说:“我觉得惆怅得很,我总像看得太深太远,对于我自己,便成为受难者了。这时节我软弱得很,因为我爱了世界,爱了人类。三三,倘若我们这时正是两人同在一处,你瞧我眼睛湿到什么样子!”
他说,生命是一种太脆薄的东西,并不比一朵花更经得住年月风雨。因此,他才觉得热情的可贵。
梦里是宁静、美好、祥和,现实却是战争、血腥、杀戮。
他大抵也深知那是梦,所以他在平静的叙述中总是带着淡淡的哀愁。他一面在文字里讲故事,缓慢、低沉,微笑的叙述中夹杂着悲哀;一面看着自己梦中的家园正留不住的褪色、远去、飘渺了。而他拼死也要把最后的美感留下来。
可是,一个人如何去抵抗一个时代?时代的剧烈动荡中,长期的自我挣扎终于让他陷入了精神的困境。1949年1月中旬,沈从文开始“精神失常”,至3月28日这一天,沈从文喝掉了家中用来照明的煤油,划破脖颈和手腕,幸而妻子和堂弟及时回家发现,将其送进医院抢救。
在他自杀获救后缓慢恢复的那段日子里,他时常会呼唤翠翠: “翠翠,翠翠,你是在一零四小房间中酣睡,还是在杜鹃声中想起我,在我死去以后还想起我?”这个他笔下的女孩,成了他最后的精神稻草。
六、
时光流转,岁月变幻,倏忽间已到了20世纪80年代。此时的沈从文已经80多岁了,这个曾经盛极一时的作家,已经没有多少人认识他了。
纵观他的后半生,寂寥、苍凉,却也渐渐归于平和。因终于明白“生命之隔绝,理解之无可望”,他和自己达成了和解。
后半生,他被迫离开心心念念的文学,转而把身心投向文物研究,除了当时文艺界的批判,开明书店通知他,因为他的作品均已过时,所有已印未印书稿均已销毁,这对他来说也是致命一击。毛泽东主席曾鼓励他继续创作,他也曾雄心勃勃地去井冈山住了三个月,但未能如愿。
在革命大学改造时,某天,他坐在一座灰楼房墙下,已是黄昏,天云如焚如烧,他却像是回到了30年前在军营中的光景: “生命封锁在躯壳里,一切隔离着,生命的火在沉默里燃烧,慢慢熄灭。”那时,他已搁笔近两年了。
“我写什么?还能够写什么?笔已冻住,生命也冻住。”他甚至对他的大哥说,把家中的作品也烧掉,免得误人子弟。
那段时间,他常常躺在床上听贝多芬,觉人生悲悯。“可惜得很,那么好的精力,那么爱生命的爱人生的心,那么得用的笔,在不可想象中完了。不要难过。生命总是这样的。我已尽了我的一切力量。”
到了晚年,他变得极易流泪:听戏流泪,听音乐流泪,收到妻子的第一封信也流泪,瑞典作家汉森来拜访他,说:“看了英文的《贵生》,这是写的……”没等对方说完,沈从文接话道: “对被压迫的人的同情。”这时,他的泪又落下来了。
受政治运动的影响,沈从文被安排扫厕所,被多次抄家,家人的不理解和埋怨,朋友的背叛——甚至他曾提携过的青年也批判他。年岁渐大,坎坷渐多,他的一颗心却愈发柔软起来。在这风雨飘摇的人生中,他终究还是能觅得一处细小的角落,获得生命的皈依。
那段时间,他住的屋子漏雨积水,每逢暴雨,他都要用盆盛雨往外倒。他便在日记里写道: “九月十八日,阴雨袭人,房中反潮,行动如在泥泞中。时有蟋蟀青蛙窜入,各不相妨,七十岁得此奇学习机会,亦人生难得乐事。”
黄永玉对他说: “三月间杏花开了,下点毛毛雨,白天晚上,远近都是杜鹃叫,哪儿都不想去了……我总想邀一些好朋友远远的来看杏花,听杜鹃叫。有点小题大做……”
“懂得的就值得!”他闭着眼睛、躺在竹椅上轻声回答。
苦难在他的身上留下印记,却无法掌控他的人生。
生命中最后那几年,他的书终于可以再出版了,收到《沈从文文集》的9000元稿费,他又添了1000元凑足10000元,捐赠给了家乡的小学。
被邀请去美国大学演讲,他一半讲文学,只局限于20世纪20年代;一半讲文物,讲中国服饰。他也知道,听众更想听他那段曲折的经历,他却缄口不言。他还是爱这个世界的,对人世总还是抱着一丝温暖的期望——毕竟这结实的世界丰盈了他的灵魂。
于是我们看到,一个平凡生命以柔软的方式展现出坚韧,怀着悲悯和庄严,是一个“有情”的知识者对历史文化这条长河最深沉的爱。
1988年5月10日晚,这个温柔、浪漫、诗意的人,与这个世界说再见了。家人将他葬在了听涛山下,面对沱江流水。他的骨灰,一半洒入江中,一半埋入泥土。墓碑是一块大石头,简朴、宁静,正面刻着他的手迹: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背面是张充和撰书: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最后,沈从文回到了他爱的山,爱的水里。此后,他便可日日听着流水潺潺淌过的声音,山中黄鹂的呜叫,雨丝落在青草上的窸窣。就像回到幼年,他逃了学,去各处看,各处听,各处嗅。他夜晚回到家中,再做一个稀奇古怪的梦,把他带到空幻的宇宙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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