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文摘《托付》内容如下:
午夜来电,令人心紧。
两个多月前的一个深夜,我在上海接到来自堪培拉的电话。来电者的第一重身份,是多年前我在悉尼生活期间认识的一位挚友的前女友。他们分手后,我们依然有联系,她叫安。电话里的声音是沉着的,安想要她的前男友李修的联系方式,并礼貌地让我先问一下对方是否愿意。自1996年分手后,他们俩近30年无联络,现在突然要找对方,想来事出有因。我赶紧联系了李修,并把他的联系方式给了安。
李修,一个很特别的人,我和他有30多年的交情,达到了高度的默契——无论我怎么写他,都可以先发布再报告。之前,我在一篇短文里,写过和安分手时,他种种失控的表现。他读后傻笑了一下,问:“她看到这番描写,会很得意吧?”我知道我可能做了一件对的事,帮李修传递了不甘。但其实,他并不需要我代劳,因为他从不掩饰什么。青年男女携手在域外谋生,颇似一对缀网劳蛛。创业初期的诸般心累,不时压榨出各自秉性中本已存在的低劣部分。焦躁多了,龃龉多了,伤害多了,如胶似漆的两个人,转眼成了距离最近的仇家。放过或放下,都不是随意就可摆出的翩翩风度。
堪培拉来电后一周,他们俩都没再和我联系。我虽好奇,但没有探问。又过了几日,李修打来电话,和我说了安找他的事由。
安找李修,是因为她父亲在国内的养老院病危,急需亲人介入。安因疫情后国际航班未完全恢复而一时无法成行,国内屈指可数的几位亲戚,多为老弱。安列了一个紧急求援的候选名单,最后一名赫然写着“李修”。虽然极其尴尬,但眼下已无其他选择。安从一名普通的中国留学生,成为堪培拉当地博物馆负责亚太板块的资深专家,很不简单。多年的历练,让她有能力从一堆乱麻中直接挑出那根能牵动众绳的主线,于是就有了那个午夜来电。
安和李修联系后的第3日,安父安然离世。原本托付的事宜,增加了内容。安把料理后事的重任郑重地托付给李修——此刻的他正发着高烧,但他说没事。
异地间的托付,本为常事,但这一次,李修是在冷汗涟涟中受托。在冷汗涟涟及各种酸痛和眩晕中,李修连续几天迎风出门,直至亲手落实最后一项事宜,即存放老人的骨灰。
这正是很寒冷的一段日子。不难想象,病中的李修连续多日奔走在寒风里,会是什么滋味。李修说:“对于从风浪里过来的男人,这些不提也罢。”李修表示,任何朋友在这种状况下向他托付这样的事,他都会如此对待。
是吗?当然,以李修所说为准。
我觉得,本次托付的实现首先源于安的果决——她理解在生活中的某些时刻人会别无选择,她懂得在某些时刻人必须以最简明的姿态去应对问题。此外,以我对李修的了解,安的托付会给他的内心带来难以名状的波动。这种波动,会给这位65岁的男人带来一种神勇——这种神勇会让李修有办法化解各种难题。
老人是在养老院去世的。养老院的工作人员很谨慎,将遗体的交接安排在养老院门口的接待处进行。是日,李修早早在那里等候,总算等来转运遗体的车辆。两名护工将遗体抬下车,要求李修按例填写与逝者的关系。李修在多个称谓的选择中有些犯难,他选择了“晚辈”,护工觉得不够规范,他又选择了“亲戚”,两名护工面面相觑,但看了相关委托书后,还是给予了通融。随后,他们要求李修对遗体进行核查,示意李修上前。
李修靠近逝者,缓缓揭开白布,看见了老人的遗容,他肃穆地向老人深深鞠躬。无人能察觉到李修此刻过速的心跳。一切办理妥当,车开走了。此时,李修本该如释重负,但并不是这样。
李修的内心百感交集,这位离世的老人,在30多年前和李修有过一次语重心长的谈话。当时安不在场,尽管两个男人互相敬烟,言语体面,但那次谈话的结论,是老人拒绝李修成为自己的女婿。重陷旧日场景,30多年后,李修竟成为老人唯一的送行者,他的脸上有一丝无奈,有一丝复杂。他走向停车场,脚下的薄冰被踩得连续发出碎裂的声响。他不是第一次感受到命运的奇幻,对这样的人生布局,他没有过多的喟叹。
面前是初冬的街景,他抬头看见,在萧疏的树杈后面,冬日的太阳一闪一闪的。有些块状积雪松动了,自屋檐和树冠上跌下。想到刚才自己对老人那个充满诚意的鞠躬,李修心里出现了熨帖的感觉。他为自己认真完成了一件良善的事,感到释然。
在写这篇涉及朋友离世家人的短文前,我征求了一下安的意见。她的回复是:“我可以的,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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