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文摘《那场纷纷扬扬的雪》内容如下:
母亲义无反顾地淹卷在了漫天风雪之中。
天,彻底黑透。夜,混沌不清。灯,闪闪烁烁。猛然听见院子里那条沉寂了大半天的黄狗兴奋地叫了两声。父亲回来了!我三两步跳出门外,激动着想要冲过去拥抱父亲。可影影绰绰地,我看到了这辈子刀琢斧刻一般留存脑海永远无法忘却的一幅画面:母亲紧紧挽着两腿泥泞的父亲,两只黄里泛白的帆布包一前一后搭在她的左肩上,压得母亲佝偻着腰。
父亲头上裹着母亲的红纱巾,母亲头顶上顶着一堆雪。
父亲轻轻弹掉堆在母亲头顶上的那堆雪花,深情地凝视着母亲。母亲温柔拂去散落于父亲肩头身上的那些雪花,他俩彼此默默看着对方,眉眼含笑。
这清苦人间啊!
在那场纷纷扬扬的大雪里,母亲和父亲肩并肩,手挽手,像他俩初识初爱在顺阳河边的那片竹林里的竹子一样,从容面对风雪,没有任何畏惧和丝毫退缩。
父亲59岁那年意外离世。寒衣节,母亲愣怔着给父亲黏糊折叠一些花花绿绿的冥衣冥币,油炸父亲生前爱吃的粿子、麻花。年龄愈大,母亲愈加执念,行为愈甚。纸灰在烈焰烘托下像黑蝴蝶似的飞舞成雪花一般的思念。母亲一边烧纸,一边嘴里念念有词,那边冷,风雪大,记得围好围巾穿好棉袄哦。
我仿佛又看到了在那场纷扬大雪里佝偻腰身无畏无惧朝着家的方向奋力奔赴的老父亲。父亲身后,那两行印在雪地上曲曲折折的深深脚印,一头连着母亲、哥哥、姐姐、我、和小妹,一头连着担当、苦难与远方。
那两行脚印仿佛变成了大大的“人”字,蕴满父爱如山,夫爱似海。
四、
北宋的那场雪一定下得纷纷扬扬吧?足以让人瞬间雪白。
伊河静默。那只飞翔在《诗经》里,鸣于九皋声闻于野的鹤渺无踪迹。或许,那只鹤和飞往东南的孔雀一道,追寻它的梦去了。九皋山如伊河一般静默。
山河静默是山河累了,躺在一场纷扬大雪里,可以舒舒坦坦睡一觉。
几只顶风冒雪飞出来觅食的灰喜鹊打破静默,抓住树杈,排列成夸张的惊叹号,好奇地打量着站立在风雪里的一动不动的两位中年人。此刻,站立在风雪里一动不动的那两个中年人眼里没有雪花,唯有求索。他俩一个叫杨时,一位叫游酢。他俩站立的地方是一户人家的堂屋外,斜在堂屋里瞑坐的人是名满天下的大儒——程颐。
《宋史·杨时传》载:杨时字中立,南剑将乐人。幼颖异,能属文,稍长,潜心经史。熙宁九年,中进士第。时河南程颢与弟颐讲孔、孟绝学于熙、丰之际,河、洛之士翕然师之。时调官不赴,以师礼见颢于颍昌,相得甚欢。其归也,颢目送之曰:“吾道南矣。”四年而颢死,时闻之,设位哭寝门,而以书赴告同学者。至是,又见程颐于洛,时盖年四十矣。一日见颐,颐偶瞑坐,时与游酢侍立不去,颐既觉,则门外雪深一尺矣。德望日重,四方之士不远千里从之游,号曰龟山先生。
程颢程颐兄弟居住伊河西岸。紧贴着耙楼山脚跟的那座小院时常高朋满座,往来无白丁。直至今日,拜谒“两程故里”的熙攘人流里依然鲜有白丁。理学发轫伊河,翻越千山万岭,在关中平原落地生根,化作“横渠四句”,让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从此豪情万丈,恒念坚定,竖起精神擎柱,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挥斥方遒,家国天下,万里浮云卷碧山,青天中道流孤日。
我读初中的学校距离两程故里大约四十里,不算远,也不算近。教语文的殷老师告诉我,两程故里“文风蔚然”“理学宗地”。老师高个子,灰白头发,鼻梁上架着一副浅咖啡色边框的老花镜,脸色稍微有一点苍白,额头上爬满浅浅皱纹,背微驼。他说话腔调不高,神态低调谦和,与人交谈时,语气里常常有一些不经意的谨慎。
喜欢在殷老师的办公室里触摸那一本本散发着墨香的书。藏书大都颜色泛黄,有线装本,有繁体字的古籍。老师从来不允许任何一本书远离视线,但允许我蹲或坐在门口翻阅。
我第一次读《二十四史》《史记》《两程文集》,都是堌堆在殷老师的那间办公室门口看完的。那当然是我学生时代丰盈充实的一段时光,并且丰盈充实得足以让我受用一生。
老师去世三十多年后的一个冬日,我第一次走进两程祠,来到耙楼山下。我的心是沉静的,如淋一场酣畅新雨后的空山一般沉静。在这样一个地方,唯有放下所有浮华喧嚣尘世繁累,让心彻底安静下来,才有资格隔着时空与伟大的思想者对话。
高大蔽日的株株侧柏庇护着青砖铺成的行道,阅历千载的浅浅苔藓隐在砖缝里,无声地诉说着岁月的幽静沧桑。先贤和求知者们的履痕,镌印在那一块块凹凸斑驳青砖上,低吟浅唱。
一株老去的侧柏将枯干枝丫刺向天空。几只麻雀在枯干枝丫间蹦来跳去,叽喳鸟语回荡在院落里,像极了杨时、侯忠良、刘立之、刘绚、游酢、谢良佐、吕中坚、张天祺、陈经正、潘子文、谯定、贾易、马伸、吴给、戴述等人高一声低一声地争论。
我的脚步很轻很轻,身旁依稀有殷老师恍恍惚惚的影子。一起朝圣么?自问自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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